这里,曾经活过这么一群人,如蝼蚁,如草芥。——题记
胡 二
按辈分,我应该把胡二叫“爷”,但我从来都没有叫过,背过人不叫,当他着面也没有叫过。往常遇到这种事情,家里大人绝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骂我没礼貌,但到了胡二这里,大人两只眼睛都闭上了,没人说过我的不是。
从懂事起,我就不怕队里的胡二。乡里的男孩,小时候难免干些偷个瓜摘个杏之类偷鸡摸狗的事情,不小心翻船了,碰到村上的大人,就有点怕。但我不怕胡二,哪怕正吃着偷来的瓜、怀里揣着摘来的杏,碰到胡二也不怕。
因为胡二也偷,还偷得更多。
杨村就两条街,南街和北街,我家在杨村南街的东南角上,胡二家在北街的西北角上,虽说同一个生产队,但两家的距离最远。但我小小的时候就知道队里有个“胡二”。队里开会的时候,胡二总是坐在没人的角落里,是大家伙轻贱的对象;社员下地干活的时候,胡二总是落在队伍的最后,是大家取笑的对象。我曾经问过爷爷:咱队上胡二咋是个这人?爷爷想了想,说:手脚不牢么。
在杨村人看来,年轻时手脚不牢偷个小东小西倒也罢了,年纪大了还管不住自己的手就让人看不起。胡二就是这样,年纪都一大把了,还偷这偷那,摸东摸西,队里的啥他都偷,连清明节杨村人给先人坟头上压的纸都偷;瓜果蔬菜更不用说了,夏天队里打场,胡二踢拉着一双踢死牛的大鞋,在红麦堆里走一圈,回家就能从鞋窟窿里倒出半斤麦子。胡二就是这样,活到老,偷到老。胡二的庄基背后,就是杨村东堡子三队的地,偷起来方便,东西隔着墙一扔就到了自家的后院,东堡子人把南堡子叫“贼家庄”,主要是胡二一个人偷出来的名声。
以前,我不明白为啥杨村人把胡二叫胡二,以为是因为他偷,看上去也流里流气,不像个正经庄稼人,爱胡整。后来听爷爷说,胡二原本不是杨村人,附近哪个村子的,姓胡。十来岁的时候,他要饭要到了杨村,被袁三老汉收成养子,随了袁姓,行二,叫袁二。袁三老汉给养子袁二娶了媳妇。这都是旧社会的事。后来袁三老汉死了,袁二就说自己姓胡不姓袁了。杨村人起初骂他忘恩负义,不是个东西,是喂不熟的狗,后来觉得“胡二”叫起来也蛮顺口,于是就叫他“胡二”。合作社的时候,南村就一个生产组,到人民公社的时候,南村一个生产组要分成两个生产队,胡二原本随袁三老汉家分到了一队,但族里的人死活不要,胡二就分到了二队。二队的记工本上,还写他是“袁胡二”,但叫他时仍叫他“胡二”。
胡二个子很低,看人时要抬起头看,满嘴的黄牙,一头乱发早早地花白了。最奇怪的是他走路的姿势,一颠一颠的,重心像是全在屁股上,看上去很古怪。下地干活时,别人的铁掀锄头扛在肩上,着力点合理,一只手扶着把儿,看上去既轻松又自然。可胡二偏不,着力点靠前,铁掀锄头把儿前短后长,要用力压住铁掀锄头把儿才能平衡,看上去既狼狈又扎眼。他这么扛着,别人就怕被铁掀锄头碰着,就躲得远远的,所以上工或收工的路上,走在最后那个一颠一颠的、手里还要提着粪笼的人,肯定是胡二。粪笼里要么是他叼空儿拔的草,要么是拾的柴禾,更多的时候是捡到的粪,人粪狗粪驴粪牛粪马粪骡子粪雁粪,各种粪。起初我一直不明白,胡二为啥对各种粪如此痴迷。有自留地时还可以理解,但有几年,杨村成了咸阳地区农业机械化试点,自留地也归生产队了,但胡二无论走哪里,胳膊上仍然擓着粪笼。成年之后,我明白了,粪笼之所以成为胡二身上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是因为粪笼里除了粪、草、柴禾,下面还可以装其他不可明说的东西,方便。
有一年深秋,到了队里挖红芋的时节,也到了半大小子们“刨红芋”的时节。刨红芋,就是在队里挖过的红芋地里再翻再刨,看有没有遗落下来的红芋。当然,刨到的红芋不再归生产队了。那时,我们几个正是猪嫌狗不爱的年龄,队里的大人只要一提起我们就头疼。记得是个下午,眼看着暮色四起,我们在地头捡了一堆树叶烧黄豆吃。树叶是现成的,路边到处有,黄豆是现成的,豆秧就在地里长着,只要拿上火柴就行。常常是黄豆还半生不熟的,我们就急不可待,嘴边一圈黑,准备刨红芋的铁掀锄头笼子就在一旁撂着。我们边吃边等着收工的时刻。收工了,大人三三两两拉着架子车装着红芋从我们身边经过,嘴里骂着这几个碎怂肯定不会干好事,我们就黑着嘴龇着牙没皮没脸地笑。大人走远了,我们提着笼子飞也似地跑进红芋地。那时候,杨村的棉花地里都套种着红芋。顺着地垄正跑着,突然看到棉花杆上搭着一件黑棉袄。正纳闷间,突然看到有挖出的红芋零落成长长的一行。大喜过望的我们几乎在几分钟内完成了“分赃”,把地上的红芋都拾进了笼子里。就在我们感叹幸福来得太突然时,胡二似乎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一样走到了我们跟前,嘴里一边嗫嚅着说自己忘了拿棉袄,眼睛却盯着地上的笼子看,我们就盯着他看。待他明白怎么回事了,也不好发作,看我们有人学着吃烟,他就说:吃吃吃,早早就把肠子熏黑了。有人冲着他说:要你管!胡二就只好悻悻地拿着棉袄走了。刚挖过的地松软,胡二走起来似乎颠得更厉害了。“胡二这家伙肯定是故意把棉袄忘地里的。”忘了是谁说了一句,我们抬起头,看着暮色中渐渐走远的胡二。
其实,没提粪笼时,胡二也能偷。
记得是一年暑假,快开学了,一个大中午天,酷热,知了在树荫里拼命地叫,大人们都午睡了。我手里拿着弹弓,口袋装着满满的石子,一脸油汗地从村南的水渠岸打到了村北的水渠岸。麻雀可能已经认得了我,见我走过来,早早都飞了。我就提着弹弓垂头丧气地顺着渠岸走,走着走着,我看到胡二正在忘我地把玉米棒子隔着墙往自家后院里扔,动作麻利、快,直到我走到他面前了,胡二才触电一样停了下来,手里还捉着一个没来得及扔过去的玉米棒子。他看看我,我看看他,然后,他突然恍然大悟般地蹲在燠热的玉米地里做拉屎状,还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我。胡二忘记了,他连裤子没有脱。
胡二活着的时候,这件事我没告诉过任何人,在家人跟前我也没提起过。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胡二死后,见他老婆哭得死去活来的,不知为何,我当时想到的就是胡二蹲在玉米地里可怜巴巴的模样。
胡二的老婆个子挺高,听口音是外地人,但具体哪个外地,我不清楚,也不想清楚。胡二老婆年轻时长得还好,可就是不生养。不生养的胡二老婆腰杆很直,不像杨村的很多女人早早腰就塌了。老婆不生养,胡二就四处踅摸。也许是命里注定,有一年春天,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杨村来了个要饭的,十来岁的样子,说话结巴得厉害,胡二就收养了他。等我知道了那个说话结结巴巴的叔叔的身世,他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他个子挺高,方脸,看人的时候,眼光直直地盯着你,像随时就要开口说话,但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很快,胡二就给他娶了媳妇。媳妇个子低,为了自己的小日子,干活很是泼辣。可就是一样,对老人不好,对胡二和胡二老婆都不好。胡二就是因为这个死的,自杀。
胡二可能想不通,自己辛苦了一辈子,做贼了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收养了这个小叫花子,给他吃的给他穿的,给他娶了媳妇,媳妇还生了一双儿女,为啥就容不下自己和老婆子呢?虽说不孝的儿女天下多了去了,但胡二觉得自己的这个儿子不该不孝,媳妇更不该整天当着老两口的面骂骂咧咧摔摔打打。胡二想不通,想不通的他就在那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来到村西一队的辐射井边坐着。有人察觉了胡二的意图,就过去劝胡二,让胡二吃烟,纸烟,“大雁塔”,一包二毛六。胡二低头看了看纸烟,一根接一根抽,嘴里不停地说:我养了个狼娃!我养了个狼娃!纸烟盒子空了,劝他的人拿手捏了一下,再想说啥,见胡二突然就一头扎进了井里。杨村的井很深,将近十丈。胡二下落的时候,还“啊—啊—”地叫了几声。等胡二的结巴儿子在村人的威逼下下到井里,把胡二捞上来,人已经没了一丝气息。
埋胡二那天,按着杨村的习俗,老人的墓撺好了,孝子要答谢帮忙的乡邻,酒菜都摆上桌了,但杨村没一个人去。
作者简介:
袁方,陕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咸阳师范学院文学教授。出版学术专著五部,主编教材三部,发表学术论文30余篇。上世纪80年代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发表小说、散文、杂文等文学作品200余万字,曾四次获文学征文奖。2017年,散文《生死杨村》获首届“孙犁散文奖”,并入选《2017年散文排行榜》。有多篇文章被转载。微信公众号:袁方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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