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曾经活过这么一群人,如蝼蚁,如草芥。——题记
园子爷
“园子爷”是爷爷的弟弟,亲的,行五;爷爷还有个小弟,行七。
兄弟三人分家的时候,还算和气。分完地分完钱粮,要分庄基地的时候,太爷说要跟小儿子在老屋里过活,老大老二要搬出去住。老二抢着说:我要东头朝阳的那个园子,种花。太爷听了,瞪了老二一眼。瞪归瞪,老二还是住进了那个园子,种花。后来,我爸爸和姑姑就把在园子种花的叔父叫“园子爸”,叔母叫“园子娘”;到我们姐弟了,就叫“园子爷”和“园子婆”。太爷的小儿子老三,爷爷的小弟,一直住在北街,我们姐弟就叫他“北街(读gai)爷”。按说可以按排行叫成“五爷”“七爷”,但那样叫就显得远,生分。但“园子爷”和“北街爷”不能当着他们的面叫,当面就叫“爷”,不说排行。爷爷的其他堂兄弟分别是大爷二爷三爷六爷,这些“爷”是可以带上排行当面叫的。
这些都是我出生前的事情。等我懂事,知道园子爷、北街爷和其他几个爷有亲疏的时候,“杨村人民公社”已经成立好几年了,园子爷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先后成了家,原本空旷的园子盖满了房子,显得狭小、逼仄,没多少空地养花了。
这让爱花的园子爷很遗憾。
王乐镇方圆十里在外面跑生意的人,都知道在王乐镇当过伙计、开过粮食铺子的杨村袁五爱花。大伙说起来这事的时候,会相视一笑,说:念过书的人么。
念过书的园子爷爱花,爱到痴狂的程度。后院席片大的地方,园子爷栽着月季玫瑰牡丹菊花等花卉,还有一种叫“状元花”的。这些花有些是多年生的,像月季、玫瑰,牡丹有些是年年要种的,像大丽花。月季、玫瑰、牡丹开花的时候,园子爷会拉着从门前经过的每个人进来赏花,一边赏他一边讲,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听,能不能听懂,也不管人家有没有空。大丽花花是年年要种的,印象中种子是块根状的,园子爷不知从什么地方买回来埋进土里的那一天,半个村子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动静很大。第二天清早,园子爷就会小心翼翼地刨开土,看块根上有没有芽子发出来。第三天、第四天都如此。所以,我印象中园子爷埋进土里那些块根很少有长出来花苗的。因为只要发芽了,他会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拉路过的每个人进来,刨开土让人家看那些嫩芽,如此反复,不厌其烦。这么折腾着,那些嫩芽就很少能挣扎到地面上来。如果哪年有意志坚强的嫩芽侥幸地挣扎出地面,并居然开了花,那几天,就是杨村盛大的节日。
说起“状元花”,还有一件事,园子爷的大儿子我叫十爸的,是杨村他们那个年龄里唯一考上大学的,读的是修铁路,毕业后在甘肃玉门、青海的西宁工作过,很远,工资高。大儿子是园子爷的骄傲,成天挂在嘴上。到了我这一辈,我算是第一个蒙到大学里去的,但园子爷确实高兴,逢人便说,去东村说,去西村说,去王乐镇上说。开学前,园子爷叫我去他屋里,让园子婆做了好吃的,还让我喝酒。几杯酒下肚,园子爷话就多了,很神秘地问我:你知道你和你十爸为啥能考上大学,别人家的儿孙为啥考不上?我本来想说凭十爸和我的努力学习,但看着他神秘的样子,就终于没有说,只是看着脸红红的园子爷。“是因为我一直养着状元花,咱屋里就出状元。”我无言以对。过了几年,园子爷的亲孙子、我的堂弟也考上了大学,后来还读了研究生,我就老想着园子爷当年种状元花的事。
到了晚年,园子爷屋里子孙满堂,院子里连席片大的花圃都没了,但他仍喜欢养花,养盆花。我读大学时,有一年放暑假,还没进家门,被他看到了,大声野气地叫我快过去,说他买了一盆花,含羞草,神奇得很。站在窗台那盆含羞草前,园子爷一遍一遍地给我演示含羞草“羞”的过程。过了十来天,我再去看他和园子婆,一进门他就骂,说那盆含羞草叶子合不上了,再怎么摸它都不合了,直愣愣地挺着,卖花的八成是个骗子,等王乐镇有集了,他要寻那家伙去说理。园子婆在旁边说:满堡子人进来都摸;娃娃们一天到晚守在跟前摸;你倒好,天天晌晌摸;再羞的花都不羞了,它羞不过来。
也就是这次经历,我知道了“含羞草”也有被折磨得不“羞”的时候。
除了爱花,园子爷还爱吃肉,吃猪肉。年轻的时候,园子爷在王乐镇做生意,镇上熟肉店的掌柜最喜欢他这个顾客上门,买得勤、多,还从不欠帐赊帐。园子爷那时候有钱。后来解放了,粮食铺子不能开了,他还是爱吃肉。村里人说,“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园子爷一个星期还能吃一次肉。起初我不信,问我母亲,母亲说是。我问钱哪儿来。母亲说,你十爸挣钱么。还倒是,隔一段时间,穿着绿色衣服的邮递员就会骑着绿色的自行车来村上,来了就去园子爷家,然后就见园子爷拿着章子在邮递员拿的本子上用力盖,用力盖之前还要张开口对着盖子使劲哈一口气,无论冬夏都哈气。到第二天,园子爷就骑上自行车出东门去了。人问,他就说去强家村邮局取钱,大儿前几天打信来,说汇了些钱回来。听的人就很羡慕,园子爷就诚心诚意地邀请人家来吃肉、喝酒。有人还真就去了,真的有肉吃有酒喝。很小的时候,我就见园子爷门前闲人不断,围着园子爷说今道古,旁边的一个小凳子上,还蹲着一个“咿咿呀呀”唱着的戏匣子。
除了爱花、爱吃肉,园子爷还爱骂人,谁都骂,有时候还在街上跳着骂。大儿子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劝他不要骂人,他把大儿子骂得提前回了几千里外的单位。小儿子劝他不要骂人,他把小儿子骂得搬到西头去住了,宁愿天天把饭做好端过来伺候两位老人。队里的干部让他不要提着货笼卖东西了,说上面不让卖,他就骂队干部,骂不让他卖东西的“上面”。诚心诚意地请邻居来家里喝几盅,原本都高高兴兴的,一言不合就骂上了。年轻时在王乐镇开铺子,不让开了,他骂;骂了也不能开。后来,政策又让卖东西了,开铺子是不可能了,就在家里守着个货摊,卖些零碎的小东小西,开学了就提着货笼去学校门口卖,有些学生娃趁他不注意就偷就摸,发现货少了他还是骂。总之,能骂的,不能骂的,园子爷骂遍了。我爷爷还有北街爷,脾气都挺好,只有园子爷脾气大。我曾经问过母亲,园子爷为啥这么爱骂人。母亲想了半天说,她也说不上来,兴许你园子爷就是这心性,骂过去他就没事了。母亲说得也对,我就见被园子爷骂过没几天的人,很快又出现在园子爷门前,吃烟,喝茶,说笑。
说起园子爷骂人,还有一件事。那时我已经上班工作了,有一年假期回去,顺便看看园子爷园子婆。一见面他冲着我就破口大骂,骂我,骂我没本事,捉上公家的事了也不管他!那么好的东西让人家骗走了,还把他送进了监狱,他快八十岁的人了,还蹲大牢,羞了老袁家的先人了。我见事态严重,就问园子婆。她说你爷还不是吃了嘴的亏。说完,使劲剜了园子爷一眼。园子爷依旧气咻咻地在骂。园子爷在学校门口摆摊卖货,跟学校一个什么主任熟络了,熟络了他就说自己有件好东西,一幅古画,不知啥朝代的,问主任看不看。主任说看。园子爷下次就拿给了主任看。可主任看了半年了还没有看完,园子爷差点忘了这事,等到想起来时,主任已调到了县城当了副局长,园子爷就撵到乾州城去问他要。局长问要什么,字据呢?并说自己根本就没有见过什么古画。园子爷听了,还是老一套,骂。骂得很了,局长告到了法院打官司,局长赢了,园子爷被拘留了七天。后来我听弟弟说,园子爷被拘留的日子,门子里的老的少的都去看守所看了,园子爷见了每个人,还是劈头盖脸地骂。把看守他的警察听得一边摇头一边苦笑,说活了大辈子了,没见过这么爱骂人的老汉。
园子爷爱养花,爱吃肉,爱骂人,就一样不爱,不爱种地。年轻时不爱,老了还是不爱,直到死都不爱种地。
园子爷死的那一天早上,他的小儿媳也就是我十三娘伺候他吃过早饭,然后把躺椅放在门口太阳下,茶壶也端来了。这时候,村里来了个卖豆腐脑的,“豆腐脑﹏豆腐脑来了﹏”地叫着,十三娘就问“爸,你吃不吃豆腐脑”。园子爷很生气地说,我不吃。十三娘觉得委屈,想自己和颜悦色的,好心的问问,不想公公是这态度,就想分辩几句,低头一看,躺椅上的园子爷已经去世了。
从十三娘问话到园子爷去世,前后不到两分钟。
园子爷去世时八十三岁,高寿,又是“无疾而终”,杨村人就很羡慕,说:你看看人家五老汉,都是前世修来的福!
杨村人还说,五老汉肯定给后人留了不少东西,有白货,还有黄货,估计还有字画。大儿子听了,苦笑几声,说:我爸一辈子挣一个能花两个,还能留下白的黄的?至于字画,唉,自己又不懂!
这个我信。我曾见过园子爷收藏的一幅“古画”,红绿相配,低劣不说,保存得也不好。
作者简介:
袁方,陕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咸阳师范学院文学教授。出版学术专著五部,主编教材三部,发表学术论文30余篇。上世纪80年代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发表小说、散文、杂文等文学作品200余万字,曾四次获文学征文奖。2017年,散文《生死杨村》获首届“孙犁散文奖”,并入选《2017年散文排行榜》。有多篇文章被转载。微信公众号:袁方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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