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村人物》之二:六爷

  这里,曾经活过这么一群人,如蝼蚁,如草芥。——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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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爷

  十四岁那年,六爷做了货郎。从此,他的生活除了杨村,又多了一个中心:王乐镇。那些年里,周围四乡八里都能看到他那挑着货郎担瘦小单薄的身影,听到他手里拨浪鼓“不咚不咚不咚咚”的声音,还有显得稚嫩的叫卖声。没几年,方圆十多里的村村落落,都知道杨村有个识文断字的“小货郎”,谁家缺个针头线脑小东小西的,就等着小货郎上门。

这么做了些年,六爷屋里又买了几十亩地,六爷也娶了六婆。

娶六婆那年,六爷十八岁。

娶了六婆的六爷不做小货郎了,在王乐镇开了家铺子,卖布。眼瞅着生意就做大了。眼瞅着又要置更多的地、盖更高的房了,六爷却又有了惊人之举:卖掉了绝大部分上好的地亩;卖掉了槽上骡子马这些高脚牲口,只剩下了两头牛;就连王乐镇上经营多年的铺子也盘了出去。然后,六爷回到杨村,务劳了几亩菜园子。

这是民国三十七年下半年的事情。

杨村人还没有从六爷的举动中回过神儿来,民国三十八年春五月,乾州“解放”了。解放了的乾州派工作队住到了杨村,队长姓宋,彬州人,来给杨村人划成分,六爷家被划为“富裕中农”。杨村有些人私底下里找到宋队长,说,老六家起码要划成“资本家”。懂政策的宋队长说:资本家?工厂在哪里?胡开啥玩笑!人又说,那他家也应该划成“地主”。宋队长说:地主?就老六那几亩地划成地主?那你满村子都成地主了!六爷家就划成了“富裕中农”,杨村人叫“上中农”。日子久了,人们觉得“上中农”说起来麻烦,就说六爷家是“中农”,跟我家一样的成分。

  我爷爷那辈亲兄弟三人,分别行四、行五、行七,中间夹着个六爷。六爷和爷爷他们不是亲兄弟,是堂兄弟。但六爷家在我家西隔壁,杨村人叫“隔墙子”。人说,“远亲不如近邻”,隔了一堵墙住着,自然熟悉,也亲近。

但我对六婆亲,对六爷不亲,还有些怕六爷。六爷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六婆不是,六婆很胖,小脚,耳朵早早就聋了,说话必须很大声,听不清的时候六婆只是笑,她一笑我就不怕了。六爷遇到这种情况也不轻易开口说话,只是看着,看着看着我心里就有点发毛,有些怕。但究竟怕六爷的什么,我也说不清。

六爷个子高,瘦,光头,走路一阵风似的,很快;做事情也麻利,种菜种粮都是一把好手,即便是屋里养只羊喂头猪,也比别人家长得快、肥。这些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六爷有眼道,看事情看得远。公社以后,杨村人还有自留地,种地的时候,爷爷问六爷说:老六,你看秋上种些啥?六爷想想说:种谷。到秋罢,谷子成了,玉米都旱死了。六爷说种旱烟,几个月后,周围的集上旱烟价就上去了。种菜也一样,六爷家种的菜到了王乐镇上,总是缺物,能卖个好价钱。

因为有眼道,跟乾州挨着的兴平县建了家工厂,代号“408”。后来干了大事也犯了大事的礼泉人郭伯雄就是这家工厂出去的。“408”厂当年招工的时候,杨村很多人都说:不敢去,不敢去,去了当工人连饭吃都吃不饱。但六爷给大儿子说:你去!事实证明吃不饱饭的是留在杨村种地当农民的人。二儿子小几岁,六爷就让他去了羊毛湾水库当了工人,临时的,工资不高,但总比当农民戳牛屁股强。我清楚地记得,六爷那个在羊毛湾水库当工人的小儿子十天半个月回家时,总会带些鱼、鳖等水产回家,六婆总是要分给我家一些。几条红色的鱼在铁盆里蹦来跳去,而那只鳖则慢悠悠地伸出头,很优雅地左看看右看看,像是有什么心事。

说起六爷有眼道,有件事我印象很深。有一年冬天,我和六爷的二孙子去地里给猪挖草,在地里捡到了一件“文物”,不大,像是给婴儿脖子上挂的吉祥物件,金色的,做工非常讲究,看上去很漂亮。我很稀罕,以为自己捡到了宝贝,兴冲冲地拿回家告诉了母亲,母亲拿在手中看了看,说,拿去让你六爷看看。六爷当时正拿着铁掀给猪圈里垫土,看到我的宝贝,放在掌心掂了掂,居然看着我笑了一下,说:东西是好东西,收好;但不值钱,铝的,上面镀了层金。说完就还给了我。我心里还有些不服气。等下次村里来了货郎,我拿去卖,货郎只出两毛钱。我很丧气地没有卖,但确实佩服了六爷的有眼道。

因为有眼道,六爷虽然成分不好,但还是被社员选出来当了二队的队长。当了队长后,二队在保管室的院子里盖了两间房,开了油坊,轧棉籽油,方圆十多里的生产队都赶着大车把棉花籽拉来,喜气洋洋地换回棉籽油,保管室门前常常车水马龙,生意火得一塌糊涂。杨村祖祖辈辈种菜,杨村人去王乐镇或乾州城卖菜不算违反政策,六爷就在队里成倍地扩大了菜地的规模,一年四季都有拉着架子车出去卖菜的社员,队里天天都有进账。除了这两件事,六爷还做了件更了不得的事:玉米育种。六爷去县里开了趟会回来,说自己要去海南岛学育种,县里掏钱。几个月后,晒黑了的六爷回来了。记得是个傍晚,我去隔壁见六爷,六爷带回来的石头会开花,白色的。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会开花的石头原来叫“珊瑚”。到了秋天玉米抽天花的时候,六爷带着一帮老弱劳力,把种子地里的玉米天花隔一行抽掉,然后把旁边一行的天花压弯,在刚长出来的玉米棒子的穗子上使劲儿地抖、蹭。但是,当年结出的玉米棒子小得可怜不说,连上面的玉米粒儿也稀稀落落没几颗。一时,队里各种势力暗流涌动,私底下说啥风凉话的都有,站到六爷这边的人都为六爷捏着一把把汗。到第二年秋天,那些看上去蔫蔫的玉米种长出来的玉米长势吓人,结出来的玉米棒子更吓人:亩产量提高了二、三百斤。队里一年种几百亩玉米,算下来就多出了十多万斤。

就是六爷当队长那几年,队里的一个劳动日能分一元二毛钱。一个壮劳力,一年可以挣四、五百个劳动日。那里面,队里的小伙定媳妇很容易。队里用麦草搭成的饲养室,也就是在那几年换成了一砖到顶的青砖大瓦房。这在当时都是轰动方圆的大事件。

  那时候,应该是六爷最开心的日子,话也比先前多了些。我印象深的还是有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六爷下地回来,吃饭前先洗手洗脸,吃饭后洗脚。对洗手洗脸不稀奇,稀奇的是六爷洗脚,杨村的男人一年到头就是过年前才认真地洗一次脚,其他时候都不洗,夏天随便在水渠里冲一冲涮一涮了事,但六爷用热水洗脚。六爷洗完脚,把洗脚水倒在前院的一个小菜园里。小菜园里种着席大的一片旱烟,长势很好,烟叶黑、厚、大,六爷躺在小菜园旁边梨树下的躺椅上吃烟,欣慰地看着眼前的小菜园。六爷头顶的梨树已经开始挂果,躲在叶子后面的梨,有核桃那么大。

后来,隐隐约约地听父母说,有人告了六爷,上面说六爷犯了什么“路线”错误,六爷就不当队长了。还有人说六爷是被撤职的,我不相信,因为看上去六爷还是以前的六爷,依旧勤劳能干,自家的日子依旧过得红火;依旧杀伐果断,只是以前是处理队里的事情杀伐果断,现在变成了处理家事杀伐果断。

六爷是六十岁出头去世的。肺癌,积水,杨村人有人说是六爷得了“鼓胀”,但“鼓胀”一般是说肝病的,可见记忆有时真的靠不住。生病住院的时候,六爷吩咐说:把乾州城最好的大夫请来,我就不信这病治不好!但乾州城最好的大夫确实没有治好六爷的病,六爷就这样去世了。

杨村有人说六爷这病是气的,他本来气性就大,人又要强。但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些人是瞎猜的,六爷的两个儿子我叫九爸十爸的,都是在六十出头染肺病去世的。估计是家族病,遗传。

2004年,得知我出任单位某一职务,一位在京城国府里身居要职的同学、兄长专门给我打电话,语重心长地叮咛我说:上任后,一定要摆正自己的人生位置!往上看看,本事不如你的人多的是;往下看看,本事比你大的人多的是。

每每想到他说的这几句话,我想到的人就是六爷。

或者,每每想到六爷,就会想到他说的这几句话。

六爷一生做过最大的“官”,是杨村大队第二生产小队的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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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袁方,陕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咸阳师范学院文学教授。出版学术专著五部,主编教材三部,发表学术论文30余篇。上世纪80年代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发表小说、散文、杂文等文学作品200余万字,曾四次获文学征文奖。2017年,散文《生死杨村》获首届“孙犁散文奖”,并入选《2017年散文排行榜》。有多篇文章被转载。微信公众号:袁方你怎么看

(责任编辑:田蓉)

标签: 杨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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