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曾经活过这么一群人,如蝼蚁,如草芥。——题记
五 婆
十八岁那年的春天,她去山里撸了些树叶。山里头温度低,树刚发芽,叶子嫩,肯定能咽下去。回家的路上,她擓着笼子歇了七八回,终于到家了。家里有个陌生的男人,操外地口音,她回来时那男人上下打量着,并不回避爸妈。妈流着眼泪煮了些树叶,看着她吃了,说:走吧,跟着这人走吧,兴许能逃个活命!
她就跟着那个陌生的男人走了。坐过火车、汽车、拖拉机,更多的是步行,十几天之后,她来到了关中道上杨村。没有八抬大轿,没有婚礼,连花炮都没有放,她就嫁给了我家斜对门的五爷,成了五婆。
年轻时的五婆长得并不丑,但也说不上漂亮,个子高,头发有些枯黄,脸大、平,白,但和关中道上长得白的女人看上去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法,年幼的我说不出来,长大后知道了那是一种营养缺乏的白,一点也不滋润。另外,五婆操着一口很难懂的外地口音,就是杨村人说的那种“甘省”口音。
五爷比五婆大十来岁,并不算老,就是穷,用杨村人的话说就是穷得“精球打抗边”,所以才娶不到媳妇,只好到外地给自己办个“客货”。五爷虽说穷,结婚的时候,还是给十八岁的五婆买了身新衣裳。五婆就是穿着这身衣裳,生下了老大,接着又生下了老二,都是男娃。
生下老二不久,刚过完年,正月十五前,东村唱革命样板戏,五爷带着五婆背着老大去看戏。老二太小,天也太冷,就把老二一个人留在家里。怕老二哭闹,就从屋梁上吊一根绳子,把点着蜡烛的灯笼悬在上面,老二看着红红的灯笼格格地笑。他们就放心地去看戏。不大功夫,灯笼的蜡烛烧完了,接着就烧蜡烛中间那根细木棍,最后的火星掉下来落在被子上。等人发现时砸开门,抱出了呛得快没气的老二,然后呼天抢地地叫回了五爷五婆。五爷喘着粗气连夜晚拉着架子车送到乾州城医院,老二已经落下了残疾,好在不是很严重,一边的耳朵烧伤了,脸上也留了疤。
那个大雪初霁的夜里,年轻的五婆嚎啕大哭的声音,和着嘴里呜哩呜喇的自责,还有半个街道的男男女女责怪外地女人不会管娃的叹息声,都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后来,五婆又生了老三,还是个男娃。
有吃的,有穿的,日子就这么过着。给老大结完婚不久,五爷死了,村上人说是肝上的毛病。老大结完婚就分开过了,搬到西头住了,留下五婆和两个儿子。那时候已经分田到户了,五婆是主劳力。有一年秋天,我看见五婆从地里背着一大捆玉米杆,青的,勒得五婆眼珠子都红了。别人说她傻,不会等玉米杆干了再往回背,她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了什么,说话的人用不解的眼神看了她半天,不再说什么了。后来,老二念完初中没考上高中,回来成了五婆的帮手。但五婆是个急性子,我常常听见她气急败坏地骂老二老三这没做好那没做对。老二老三好像脾气也不好,常常听见他们和五婆吵,然后就气咻咻地走了,剩下五婆一个人忙着。那时候还让农民养猪,五婆在家门口的猪圈里就养两三头猪,到年底卖了,算是一年里头最大的一笔收入。另外就是硬是从牙缝里省,一年到头不买肉,不买衣服,能花力气绝不花钱,有柴火就绝不烧炭,这么省了十来年,终于给老二把媳妇拉扯进了家门。
这时候,五婆已经快六十岁了。脸依然大、平,但长了皱纹的脸上有了红晕,头发大半都白了。另外,五婆的腰弯了。
轮到操心老三的婚事了,社会发生了一些变化,钱越来越重要,钱也越来越不值钱。五婆还是想按着老黄历,靠门口猪圈里养几头猪,靠自己省吃俭用,但攒下的那笔钱只够给老三定个媳妇的一只脚。老三说,靠这样挣钱,我五十多也娶不到媳妇。一气之下就出去打工了。开头还时不时捎个信或打个电话给邻居,说一下自己的情况。起初说是在江苏一家工厂里打工,后来说工厂里挣钱太少,就去了安徽,做药的生意。其实是在城里收些城里人家里过期或快过期的药,然后转卖给乡下人,并说这事赚钱多,也快。
但后来老三就没了消息,一点消息都没了。有人说老三做生意,发了财,怕老家人拖累,故意和五婆不联系;有人说老三做药的生意,跟当地人发生利益冲突,被地头蛇害了。这都是村里人私底下传说,至于是不是属实,没人知道,老大老二也不知道,因为老三出去时和两个哥哥已经不来往了。
老三不回来,五婆就一直一个人在老屋里过活。老大老二日子过得也难,加上忙,十天半个月过来看看,问几句话就又走了。五婆依旧在门前的猪圈里养两头猪,她知道自己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老三还没有娶媳妇。这时候杨村人栽果树,很多人家修剪下来的树枝懒得拉回来,五婆就拿根绳子,一点一点往家里背,背回来在门口用斧子剁成一截一截,码得整整齐齐,在门口堆得小山一样,一年四季烧的问题就解决了。剁树枝的时候,猪会在一旁乱叫,五婆听了就骂几声,依旧是甘省口音。感觉上五婆和人几乎不交流。
从十八岁嫁到杨村,五十多年了,五婆没有回过娘家,一次都没有。我曾经问过她娘家还有什么人,她说爹妈早过世了,还有几个弟弟,曾经来过信,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也就没信儿了。说这话得时候,五婆昏花的眼睛瞅着西边的方向,她知道,娘家就在西边。不光没回过娘家,嫁到杨村后,五婆去的最远的地方是乾州城,距离杨村十五里地,五婆去过两次。自从老二被烧伤,五婆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何况出门就得花钱。
就是这一次,五婆很认真地问我安徽在哪里。我知道她惦记小儿子,就详细地说了。但五婆依旧一脸茫然,问安徽在哪个方向,我指了指,说在东南方向。
从那之后,我回老家时,看见五婆要么在门口剁着树枝,要么在猪圈里喂猪,但只要一有空,她就皱着眉头望着东南方向,看上去心事重重。其实,五婆看到的东南方向,是房子和大树,她心里看到的,才是她那个还没有定下媳妇的小儿子,在一个叫安徽的地方忙着呢。
但直到五婆死,她的三儿子依旧没有任何消息。
五婆是在一个夏天的夜里死的。那天晚上,天上打雷闪电的,第二天早上天就晴了,太阳很毒。五婆门口猪圈里的两头半大的克朗猪饿得失声害命地嚎叫,邻居才觉得有些异样,着人叫来了老大老二,把门砸开,发现五婆躺在地上。鼻子耳朵里都已经流血了,说明五婆死的时间已经不短了。
五婆到底什么时候死的,没人知道。
五婆姓什么叫什么,也许几个儿子知道,但杨村人不知道。我曾经打电话问一个快七十岁的堂兄五婆姓啥。堂兄一直生活在杨村,还在生产队当过会计,后来还当过一段村主任。他听了电话说:哎呀,兄弟,我还真不知道五婆姓啥。
作者简介:
袁方,陕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咸阳师范学院文学教授。出版学术专著五部,主编教材三部,发表学术论文30余篇。上世纪80年代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发表小说、散文、杂文等文学作品200余万字,曾四次获文学征文奖。2017年,散文《生死杨村》获首届“孙犁散文奖”,并入选《2017年散文排行榜》。有多篇文章被转载。微信公众号:袁方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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