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村的一天是从三老汉的咳嗽声中开始的。
从前不是这样,以前的杨村是在公鸡的叫鸣声中开始的,公鸡叫完二遍三老汉才开始咳嗽。
从前杨村有鸡,家家户户都养几只鸡,一只公鸡,还有几只母鸡,公鸡叫鸣,母鸡下蛋。千万可不能小看那几只鸡,一家人的油盐酱醋甚至儿子孙子的学费都指望那几只母鸡的屁股了。现在儿子孙子的学费,甭说几只鸡的屁股,几百只母鸡的屁股也未必够!就这现在也没了,村干部说要落实上面的指示精神,不许养鸡。不光不许养鸡,猪也不许养,说污染环境。现在,街道上没有了鸡,圏里没有了猪,连猪圈也没了,更没有了牛马等大牲口。种了一辈子地的三老汉已经想不起来他最后一次看见牛是什么时候了。不许养鸡养猪,三老汉也想不起来最后一次吃猪肉是什么时候了。三老汉不吃鸡蛋,吃了身上就发那种红疹子,医生说得的是富贵病,过敏,所以三老汉光吃猪肉,但猪肉眼瞅着一斤已经奔四十块钱去了,三老汉只能说不吃猪肉了,时间长了,想起膘一寸多厚的猪肉都馋得慌。
院子的树上有鸟叫了,开始是零星的,很快就叫成一片,三老汉知道天麻麻亮了。天麻麻亮了,五十多岁的小儿子从县城卖菜就快回来了。如今,杨村种粮食的人越来越少了,粮价太低,水里来泥里去辛苦不说,粮食收了一算账,刨去种子化肥耕地旋地打药收获等杂七杂八的花销费用,“盆扣不住瓮”,赔了。过去老话说,“囤里有粮,心里不慌”,如今是“囤里粮越有,心里越犯怵”,粮越多意味着你赔得越多。没人种粮了,这么多的人吃啥?三老汉不知道。不种粮了,杨村人种菜,大棚菜,种菜比种粮食更忙,但运气好的话,多少能落几个钱。但种菜有个麻烦,卖菜要后半夜爬起来去县城或者去咸阳,市场上的菜贩子后半夜才收菜。好在杨村人祖祖辈辈都种菜,习惯了。即便这样,儿子后半夜“突突突”开着三摩走了,三老汉一直睡不踏实,直到天麻麻亮的时候儿子的三摩“突突突”地开进了院里,三老汉这才能踏实地睡个回笼觉。
儿媳妇过来倒尿盆了,三老汉知道自己该起来了。吃完饭,儿媳妇就该去地里忙了。虽说已到了寒露,秋收了,麦种了,但菜地的活路还多,有了大棚,一年到头没个闲的时候。自家有菜不用说,自家没菜卖时就去邻家帮忙,拔苗、收菜,一个小时七块五毛钱的工价,一天八个小时,挣六十块钱,有时候加班,还能多挣五块。儿子媳妇孝顺,但三老汉知道,能不给儿子媳妇添麻烦最好。活了八十五岁了,三老汉并不糊涂。
吃完早饭,三老汉抽了锅旱烟,儿媳妇收拾完锅灶,说躺椅在门口放好了,然后就匆匆下地了。
已是深秋,太阳很好,照得躺椅上的三老汉周身暖洋洋的舒坦。只是街上空荡荡的,半天没个人影,心里就空落。听在城里工作的大孙子说,中国的人口已经十四亿了。十四亿是多少,三老汉无法想象,但杨村却没几个人了,除了老汉老婆还是老汉老婆。能进城的都进城去了,就剩下老汉老婆静静地在村里等死。小儿子都五十多了,眼瞅着都有孙子的人了,在村里还算是“年轻人”。村里没人,满街的柿子红了,成了纯粹的“风景”,时不时地有年轻人举着手机对着满树的柿子拍照,但没人吃,也没人摘,惹得满村子的灰喜鹊整天叽叽喳喳呼朋引伴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熟透的柿子掉得满地都是,看上去很脏。
“造孽呀!”造孽的事多了,八月十五过节,大儿子来看他,重孙子不喝水,要喝小卖部的“脉动”,一瓶四块钱。三老汉骂重孙子是“败家子”,还是从口袋里摸出钱给了,心里可真疼:玉米一斤九毛零三分,四斤还换不到一瓶水。但大儿子站在旁边啥话都不说,看着自己的孙子只是欣慰地笑。后来三老汉把这事学说给了小儿媳妇,小儿媳妇也笑着说,爸,这些事你就不管了,管不清白。
确实管不清白,但村里穷汉还不少。斜对门狗剩他爸前些日子死了,得了癌症没钱治,扛了两个月,死了,还不到六十岁。狗剩埋了他爸门一锁就又去了城里打工。几个月时间,门口的荒草有一人多高,在秋日的阳光下生长得异常茂盛。再过两年,就和村里的许多人家一样,大门一年到头锁着,房子越来越烂,门口的草越长越高,越长越多,好像那个屋里从来没有人住过。
有三摩从街上飞驰而过,这是从咸阳卖菜回来的人,他们是凌晨四点多从杨村去的咸阳;两个下菜地干活的妇女骑着电动车回来了,三老汉听见西隔壁有开门的声音。他知道,小儿子也该起来了,媳妇也快回来做饭了。自家地里的菜还没卖完,儿子还要再熬五个晚上。媳妇和几个妇女在地里拔菜,下午小儿子要去捆菜、淘菜,半夜起身再去县城卖菜。
吃午饭的时候,儿子说,农村医保又涨了。媳妇问涨到多少,儿子说二百四。媳妇说:“这涨的也太快了,开始一年十块,后来二十五十八十一百二,现在一下子就涨到二百四。农民还敢不敢得病了?”儿子没接话,说省上发文件了,给爸他们老人的养老金也涨了。媳妇停下手里的活儿,问涨了多少。儿子说涨了五块,以后每个月能领一百元。“五块?够吃一碗面不?也值得发个文件?”媳妇说。儿子吃完抹了抹嘴,说:“有总比没有强。”
三老汉已经总结出了规律,自从杨村开始种大棚菜,傍晚的街头最有人气,也最忙碌。归巢的鸟儿在树丛中拼命地叽叽喳喳吵吵嚷嚷一阵,渐渐地就没了动静。下地收拾菜的男人女人都回来了,来村里拉菜的贩子开着车也来了。村口不时地传来讨价还价的说笑声和叫骂声。菜贩子拉菜肯定要比去城里便宜一两毛钱。儿子说,一斤多卖两毛钱,五百斤就是一百元。宁愿熬夜也要去县城卖。熬个夜怕啥,睡一觉就好了。但只要有菜贩子来,儿子都要去看看,打听打听菜价。当然,也有熬夜去县城和咸阳结果菜价还不如在门口卖的时候。遇到这种情况,儿子回来也不说,三老汉问得很了才说,说完了儿子总要说一句:今儿运气不好。
等到菜贩子的汽车开走了,天也就黑透了,笼罩在大树丛中的杨村就重新归于宁静。
儿子媳妇都早早睡下了,明天,不,从半夜开始,迎接他们的又是忙碌的一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三老汉抽了锅旱烟,又咳嗽了一阵,然后,三老汉睡着了。
杨村的一天就在三老汉的咳嗽中过去了。
2020年3月4日
作者简介:
袁方,陕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咸阳师范学院文学教授。出版学术专著五部,主编教材三部,发表学术论文30余篇。上世纪80年代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发表小说、散文、杂文等文学作品200余万字,曾四次获文学征文奖。2017年,散文《生死杨村》获首届“孙犁散文奖”,并入选《2017年散文排行榜》。有多篇文章被转载。微信公众号:袁方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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