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爱的父亲,您离开我们已经整整4年了,再过几天,就是您90岁生日了。多少往事难以忘怀,多少思念梦萦魂牵,多少话语想对您诉说,多少次梦中醒来,您的音容笑貌就浮现在眼前,您生前的教诲嘱咐常常回响在耳边——要清清白白做人,勤勤恳恳做事。
(一)
上世纪50年代初,父亲响应祖国召唤,从上海来到西安,支援大西北建设,他把青春和智慧奉献给了西安这个第二故乡,在这片当年百废待兴的黄土地上建功立业,最终长眠于秦岭的终南山下。青山巍巍埋忠骨,心系三秦情未了。镌刻于墓前的碑文——“诗书传家,美德昭四世;科技报国,雄心酬三秦”,正是他86年不平凡人生的最好总结。
(30岁离开上海时留影,摄于1955年)
父亲是一个做人做事都极其顶真的人。新中国开国伊始,他就参加了革命工作,脱下西装换上了灰军装,自觉接受新思想,认准了一生跟着共产党走,全身心地投入恢复经济建设的热潮中,奉献自己的聪明才智。
当年,中央决定将部分军队转兵为工,整建制转业搞建设。华东地区就接受了两个转业的部队——建五师、建六师,他们除受军队领导外,同时隶属于上海的华东建筑工程部领导。1954年,父亲所在的建六师十六团承接了宁波压赛堰军用机场工程,对外称为宁波工程处。父亲当时担任团部的工务股股长,负责整个团的技术培训和施工的组织领导工作。这段时间,父亲一直奔忙在机场工地上,那时全家都已从上海搬到了宁波老家,但他却很少回家,一直住在工地。由于工作业绩突出,他曾荣立三等功,并光荣入党。
1955年前后,建五师、建六师在华东完成几项大工程后,响应国家关于"支援大西北"的号召,相继来到西安,建五师后来又转战去了成都。建六师十六团连人带机器设备整建制落户到西安后,开始筹建隶属于西北建筑工程局的西北金属结构厂。十六团变为工厂后,军人脱下军装,全体转业为工人。
父亲在上海刚刚过完而立之年的生日,就离开父母和妻儿只身来到了西安。当时的西安,还是个被战乱折腾得不像样子的“废都”,古城墙只剩下断壁残垣,城内马路不平,电灯不明,只有几辆破旧不堪的公共汽车,全城没有自来水,仅有一口“甜水井”,周围百姓都在那里打水吃。城墙外面,荒草丛生,人烟稀少。弯弯曲曲的路边,只有些土围墙和茅草棚子。父亲他们筹建的厂址就选在东郊一个叫胡家庙的地方,毗邻陇海铁路。听父亲说,那时厂子旁边没有人家,遍野坟堆,坑坑洼洼,长满半人高的杂草,荒草丛中有座不起眼的破庙,半夜里还时常可以听到远处的狼叫声。
为什么父辈明知西北的环境艰苦,还是义无反顾地离开繁华的大上海,长途跋涉来到大西北艰苦创业呢?记得父亲生前多次对我们这样说:“那时候,我们这代人,根本就没有想是来享福的,都是怀着报效祖国的满腔热情和建设大西北的事业心来到西安的,早就做好了吃大苦的准备,所以,身上总有使不完的劲。”
厂子刚刚建成,父亲就动员母亲携子迁居到西安来。他说厂里已盖好了家属楼,家具可以到行政科租的。于是,母亲在上海贱卖掉了结婚时置办的全套红木家具,拖着三个孩子,来到了举目无亲的黄土地。可是,到了西安一看,住房是那种苏式砖混结构的筒子楼,几十平米的一大一小两居室。一问家具,原来就是长凳加大铺板,白胚的桌椅板凳而已。夏天没有电扇,冬天没有暖气。厨房里只有带烟囱的炉灶,没有烧的东西,只好从附近木材加工厂买来木刨花、锯末做燃料,直到后来几年才烧上了煤块,这跟上海的生活条件根本不能相比。
面对母亲的不满和埋怨,父亲总是乐呵呵地说,万事开头难,厂里白手起家很不容易,以后厂子发展了,条件会慢慢好起来的。我们弟兄妹几个就是从小在大铺板床上滚大的。平时放学回家,掀起铺盖,就是写作业的书桌;吃饭时,坐在一溜小板凳上,又成了餐桌。
(二)
父亲参加革命工作后,开始是供给制,后来按照政策恢复了原来工程师的工资标准,三年困难时期为了给国家分忧解难,按照组织要求,父亲还主动申请降低工资标准,从此,每月工资一直是124元,几十年没有变过,可子女多了,难免入不敷出。后来,奶奶也来了西安,一家九口的大家庭,挤在30多平米的斗室里。父亲一心扑在工作上,家里全靠母亲勤俭持家,日夜操劳,同时她还要不误工作。在那缺衣少食的困难岁月里,虽然全家节衣缩食,一日三餐干稀搭配,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兄弟接着穿,但日子过得热热乎乎、和和美美。
家里借来的那张白坯三屉桌,是专属父亲的领地。夜深了,还常常见他坐在台灯下写写画画,修改图纸……在我们的印象中,父亲每天都有忙不完的工作,经常晚上下班回家,匆匆忙忙扒拉几口饭,又心急火燎地赶到厂里去,不是下车间就是开会研究工作,组织技术人员攻克难关,等他深更半夜回家,我们早就睡着了;第二天一早我们还没有起床,父亲早就没影了。
(演示“建设牌”JS型翻斗车新产品,摄于1984年)
父亲在大型国企一干就是35年,无论是“一五”时期的西安灞桥热电厂钢结构工程、三门峡和青铜峡水利枢纽的配套钢闸门工程、风陵渡黄河铁路大桥的钢结构桥梁工程;还是各个时期国防建设重点工程和省市重点工程的钢结构或钢桥梁工程,以及建筑机械的开发研制,无不凝结着父亲的心血和汗水,直到1989年,父亲已经66岁了,才从陕西建设机械集团公司总工程师任上退下来。他毕生为科技兴陕呕心沥血,从一个土木工程师成为大型钢结构工程和建筑机械的专家。
文革时期,父亲正当年富力强的好年华,却被打成“反动技术权威”和“技术黑线头目”,无辜蒙受冤屈,遭到批判,被迫离开了生产技术岗位,下放到农场劳动。直到70年代中期,工厂响应“深挖洞”号召,在防空洞施工中碰到了难题,大家都束手无策时,只好请父亲重新出山。神奇的是,父亲到现场一看,凭借多年的土木建筑经验,很快就逐个解决了施工中遇到的诸多难题,确保了人防工程施工的顺利进行。
改革开放后,父亲又挑起了全厂生产技术工作的重担,虽已年过半百,但他却又像回到了当年,重新焕发了“青春”的活力。他,老当益壮,夙兴夜寐,一心要把被耽误的时间夺回来。他为厂里的技术革新和改造,殚精竭虑,发愤图强,迎来了人生的又一个辉煌时期。
为了追回文革中失去的宝贵时间,属牛的父亲就像老黄牛一样,不用扬鞭自奋蹄,成为企业技术创新、转型升级的顶梁柱。他带领科技人员开发研制了建设牌JS型翻斗车系列产品,以及可以代替人力打夯的H型手扶蛙式夯土机等建筑机械,填补了当时国内同行业的空白。这两种建筑机械当时被业界广泛应用,在建筑业界被通俗形象地称为“咚咚机”和“嘭嘭机”,畅销国内外市场,出口40多个国家和地区,曾遍及全国大小军事、民用建筑工地以及援外工程的工地,以其独特的产品性能在建筑施工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翻斗车系列产品曾荣获全国第二次科学大会技术进步质量银奖。
父亲作为全国建筑机械专家,曾先后被聘为中国建筑机械制造业的权威杂志《建筑机械》第一、第二届编委,西安交通大学机械系焊接专业特聘专家等。到了退休年龄,父亲还被企业当作“宝”,一再被挽留,继续为攻关项目把关,并搞好技术队伍的传帮带。父亲退休后,仍一直担任陕西建设机械集团公司顾问,继续为这个诞生于“一五”时期的大型国企的发展出谋划策。
直至今天,父亲曾倾注心血的灞桥热电厂、三门峡、青铜峡水利枢纽工程和风陵渡铁路黄河大桥仍在造福于人民;他在新时期为之提供技术保障的陕西飞机公司总装车间65米大跨度钢结构屋架、西安变压器厂钢结构厂房、陕西体育馆钢网架屋顶以及秦始皇兵马俑一号坑钢结构网架屋顶等重点配套工程,仍被业界称为钢结构的杰作;他主持开发研制的翻斗车等建筑机械,仍在建筑施工中继续发挥着重要作用……父亲虽少小就离开了故乡宁波,但他青年时代参加建造的宁波军用飞机场,至今仍驻扎着英雄的东海舰队航空兵部队。父亲作为宁波籍专家,载入了介绍宁波帮故里的《人文庄市》一书(文史出版社出版)。
(三)
父亲晚年退休后,一直拿着为数不多的退休金。其实,他参加革命工作时正当上海解放前夜,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档案里写的报到日子却迟了几天,于是变成了“解放后”。当时,他根本就不在意,谁知按照国家后来的政策,仅差几天时间,离休和退休的待遇就大不相同了。父亲的一个同事看到不少在外地一起参加革命的都纷纷变成了离休待遇,就找到父亲,希望彼此能写个书面证明,去确认和争取一下离休待遇。但父亲说:几十年都默认了,现在为了去争一点待遇,有什么必要呢?
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十分顶真的老实人。他每个月拿到工资,头一件事情就是缴党费。退休后仍是这样,后来住在孩子那里,离厂里远了,每到退休金打到卡上的日子,他为了去及时缴党费,宁可挤公交车往返两个多小时,也不肯让别人代劳。2008年汶川大地震,父亲已病重卧床却仍心系灾区,坚持要向党组织交上一笔特殊的党费。
(与儿孙们欢聚,摄于2005年)
还有一件小事,给我们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大哥上中学后,有时趁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就到三屉桌上做作业。有一次,他顺手拿过父亲厂里的半本便笺打起草稿来,用完后顺便揣在书包里就回学校了。大哥是住校生,周末才回到家,父亲就把我们弟兄几个叫在一起,严肃地问:是谁拿了桌子上的公家便笺?大哥大大咧咧地从书包里拿了出来,满不在乎地说:是我拿去打草稿了呀!没想到父亲严厉地批评道:你怎么能随便把公家的东西拿去用呢?那上面印着厂名,人家看了会怎么想?你们不能从小学会贪小便宜!他教育我们:对待财物,无论大小,任何时候都必须做到公私分明。接着,他又跟我们“约法三章”,不许跟同学们互相攀比,不许在厂里假借他的名义办任何私事。不许把公家的东西随便拿来用,你们需要什么,可以问你妈要钱到商店去买嘛!
那个年代,虽然没有那么多的廉政教育,但对干部的要求一直是很严格的。即使这样,来了政治运动,还免不了要你“灵魂深处闹革命”。记得文革前搞“四清”,父亲厂里要求领导干部自我反省检查,必须人人过关。父亲的自我检查写了一遍又一遍,还是通不过,因为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多吃多占”公家便宜的事情。可是组织上认为你这是轻描淡写,仍然要你不断“斗私批修”。
大哥看到父亲那阵子心烦不已,原本生产技术上的一大堆问题都亟待解决,却无奈地把精力耗在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上纠缠不清。于是,对父亲说:你把检查报告改好后,我帮你誊抄吧。父亲说:好吧,你看写得还不够深刻的地方,就随便加上几句吧,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写才能过关了。
看了他改了一遍又一遍的草稿,大哥才知道这种“自我检查”必须小事放大,上纲上线才能过关。他抄着抄着,不禁哑然失笑,父亲实在没啥可写的,连孩子用公家便笺打草稿这件事,也十分认真地做了一番检查,说没有教育好子女,擅自占用了公物。大哥想,明明父亲当时已经狠狠批评教育了我们,怎么还要做检查?心想反正不是什么大事,干脆就再往大里说吧,于是就胡乱添加起来:如果孩子从小不教育好,小洞不补,大洞吃苦,长大了就会如何如何……红色江山就会变色,云云。
还有一件事,在那个饥荒年代,肚子吃不饱,于是大家在家属院的边边角角开荒挖地种庄稼,父亲也反省了我们家也在院子的公家地里种了点麦子、茄子什么的,还搭个茅草棚,养了一群兔子和一只山羊……大哥想,难道连这种生产自救的行为,也要上纲上线?于是又接着深挖了几句:这是小农思想作怪,一间茅草棚、一分蔬菜地侵蚀了无产阶级先锋队的坚强斗志,云云。后来父亲也没细看,就送上去交差了,没想到这一次竟然通过了。大哥暗自忍俊不禁,难道是这些“狠批私字一闪念”的文字歪打正着,算是检查得比较深刻了吗?
后来,一贯克己奉公、严于律己的父亲在“文革”中还是难逃厄运,受到冲击和批判,被扣上“反动技术权威”和“技术黑线头目”的帽子,又开始一遍遍地写着没完没了的检查……
今天看来,那种无限上纲上线的检查有点近乎“黑色幽默”,但在极左思潮横行的特殊年代,却是见怪不怪的。然而,父亲一辈子慎独自律,他教育我们即使公家的一张便笺也不能拿来私用。这种较真的态度,今天想起来,仍然是多么得难能可贵。“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反腐倡廉就应该注重防微杜渐,更应该从制度上加强监督机制。为什么我们的政治运动一直不断,但仍有那么多贪腐的高官会走到身败名裂这一步呢?个中的教训是深刻的。
行文至此,我们不禁又翻出父亲生前亲笔抄录的陈毅元帅《手莫伸》的诗句。琐忆往事,百感交集。时间的流水会冲走许多东西,但前辈的谆谆告诫务必谨记。“清清白白做人,勤勤恳恳做事。”——这就是他留给我们后辈的遗训。
(春节留影,摄于2007年)
父亲虽然离开了我们,但他毕生自强不息、与时俱进、克己奉公、勤谨淡泊、仁慈博爱的高风亮节,将永远铭刻在我们心中。这是留给我们儿孙的宝贵遗产,将成为弥足珍贵的传家宝。父亲生前“润物细无声”的言传身教,始终激励着我们自强不息。我们儿辈6人,恪遵庭训,积极上进,历经动乱,刻苦学习,分别获得博士、硕士、本科等学历,5人加入中国共产党、1人加入中国民主同盟。如今分别在党政机关、教师、工程师、经济管理和新闻采编等岗位上事业有成;孙辈7人先后都接受了高等教育,其中3人出国留学深造,攻读硕士、博士学位,有的已学成就业,孙辈中有企业高级经济师、重点高校教师和全球跨国公司管理人员等;重孙辈在前辈的荫庇下,正健康幸福地成长……
敬爱的父亲,您86岁就匆匆辞别了这片曾奉献了后半生的热土,心系三秦情未了……今天,我们谨以告慰您在天之灵:您的遗志必将得到继承,您的精神必将得到弘扬,儿孙们一定不负您生前的殷切期冀,把我们爱国敬业、仁爱奉公、淡泊豁达、尊老爱幼、勤俭持家的好家风传承下去!
——写于甲午年八月三十日,先父90岁诞辰前夕
作者简介:桂维民,20年军工生涯,30余年省市机关工作,其中在西安市委常委兼秘书长、省委副秘书长兼办公厅主任、省人大常委会秘书长岗位工作18年,曾兼任中国公文写作研究会会长和国际应急管理学会中国委员会副主席。退休后喜吟咏纪行,以诗会友,唱酬寄兴,已出版旧体诗词集《行吟录》《丝路寻踪》《古韵新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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