瞩望柳青
□张志春
一般说来,往昔的记忆多模模糊糊、朦朦胧胧,而我初知柳青这个名字的情景却清晰如昨。那是上世纪60年代,小学生的我突然读到一本连环画,主人公是位志在千里的年轻人,他从长辈那里先领取厚重的人生忠告,又获赠柳青的《创业史》……虽说那时的自己混沌初萌,不能探山多高、水多深、景色有多美,但一本书在别处如此受推崇,会产生辐射效应的。虽然还未阅读过《创业史》,但它却在我眼前荡起一团虹影。
进入中学,初读《创业史》。看似平淡、实则语言跳脱的叙述让我觉得十分过瘾。这位久居于关中平原的作家所写的关中农村事象,让我这位出身于关中平原的农家子弟倍感亲切与温馨:因他写了我也沉浸其中的田园村舍风光;因他写了我也曾身临其境的风俗人情;因他偶然也写了关中人常用的语言句式和个别的方言词汇(虽然整体上仍是普通话写作);特别是读到改霞看到回家背馍的中学生那一段时,我竟因熟稔而产生了知己的感觉。我自己就是中学生背馍群体中的一个啊!当自己的经历被作家无意间说出来时,我浑身顿时荡起一股暖流,内心深处最柔软之弦被轻轻地拨动了。相逢何必曾相识!
当时,我的日记本里悄悄抄录的有爱情诗与人生格言。抄录爱情诗是求偶心理的潜意识流露,格言则是自我崇拜期急于把握人生真谛的需求。虽然我觉得柳青对梁生宝与徐改霞之间的爱情写得不过瘾,但对《创业史》中的人生感叹,却爱不忍释。看过了念过了,还要抄录在日记本上。若换个日记本,就再抄一遍。在那个特殊的时代,这样的文字仿佛冬日的火炉助人御寒,又仿佛夏天的绿荫消除酷暑,什么时候都是不思量自难忘。
经过了漫长而寂寞的冬季,封存了多年的高考终于“解冻”了。我在白纸上庄严地写下诗歌《难忘的一天》而进入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每月仅有几元钱的助学金,我却首先拿来买了《创业史》,学而思,思而读……一直盼着作家早日写完预设的四部,然而,作家那屡受摧残的身躯最终不耐耗损而星殒高天。那是6月一个炎热的早晨。在前往教学楼的途中,迎面碰上系办的老师,说你作为学生代表去参加柳青的追悼会吧。我突然觉得空气中也弥漫着庄严的意味。一辆大巴停在教学楼前,老师们肃然陆续上车。当我临近车门,即将跨上踏板时,旁侧温雅的系主任问:“同学,你干什么去呀?”我据实以告。主任回头,扫视了一下周围,说:“学生要上课,怎么能去呢?”我只好退却下来,望着车辆轰鸣远去……那一刻,我的心都要碎了!我的系主任老师,我知道你是好意,你早已厌恶了那动辄让学生停课、参加社会活动的做派,你恨不得把十年耽误的课程瞬间补回来,可是,你并不知道,对于一个文学专业的学生来说,参加一个作家特别是柳青的追悼会,其意义绝不弱于一堂甚至多堂的文学课!且不说那里会有沉重的盖棺论定的悼词,会有悬挂着血泪交融的挽联,有生死相遇的哲思契机,更有作家名流相聚的庄严氛围……
在柳青去世三年后的一个清明节,我与同年级的姜民智同学相约一起去为柳青扫墓。步行几十里却一点也不觉得累。一路上,俩人的话题如八水绕长安,看似纷纭,实则只是入黄奔东海一个走向。我们谈柳青的遭遇,谈《创业史》的得失,谈人生的追求与寄托……城市渐远而终南山横亘眼前。王曲的稻田一片葱翠,水泊云影,水映绿苗。问柳青墓在何处?有拔草的年幼者不知,而更多的人则说那就是写《创业史》的作家。循着热情的指点,我放眼望去,那崖坡溃塌下来的痕迹就是柳青当年居住的中宫寺!我难以相信,更不可思议。从滈河盆地拾级而上的台原就是柳青之墓,四围有几株细细弱弱的新植柏树。环顾荒原万古,荒草未掩一抔黄土。泪眼蓬蓬问天地,山水自无语。我俩默默地采集矢车菊,合为一束压在坟头,献给我心目中的伟大文学家。
时隔20多年之后,到常宁宫,见标记有柳青当年写作的窑洞。进谒而内心静穆。窗前,直面终南山,俯瞰滈河蜿蜒而过,村庄笼罩在树荫下,如云如雾、团团点点地布局其间。此时此刻,长安故地,一些受柳青人格与文学感召的企业家,捐资百万成立柳青文学基金,塑雕像、立碑林,建柳青广场,成立柳青文学研究会,办《秦岭》文学刊物,设立柳青文学奖……由朋友援引,我也介入其中偶尔参加一些活动。有一年清明节,我参加了纪念柳青活动,面对电视台的采访,我谈了柳青研究的当代意义。之后,我独坐柳青墓前,面对南山,想近几十年来的社会变迁,想柳青这个作家的命运遭际,想《创业史》潮涨潮落的阅读史,想中国农民坎坷的命运,想在现实与历史的坐标系中,一个人应该如何确立自己的位置与运行轨迹……
人生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往昔,柳青以狠透铁的劲儿,用满腔热血为当代史留下了珍贵的精神财富。他的《创业史》超长时间的延宕本身便说明了他的纠结和寻找突围的求索。任何人都会有时代的局限,柳青也不例外,我们不能求全责备。然而,他敬畏文学,沉潜下去,关注普通农民,揭示他们灵魂深处的尊贵与可爱之处,愿意为劳动以及劳动者创造谱写颂歌,而从不计个人得失和危难……虽时过境迁,但柳青的形象仍似秦岭一样傲然屹立,有着让人仰慕的尊严。
有了这样的认知,受聘任柳青文学奖评委的时候,受作协委托主编《陕西文学60年·纪实报告文学作品选》的时候,我便提出,在评选中要有文学的尊严、文学奖或者文学选集的尊严、评委的尊严,即三个尊严的观点。得到了评论家邢小利、仵埂诸君的认可,媒体也纷纷予以传播。我想,倘若要追溯渊源,或许是受柳青那种较真儿、狠透铁精神的熏染吧。
记得古代一首歌谣,说生活在大山脚下的人们,朝行大山,暮宿大山。三天三夜了,大山还是那样的大山。突然联想到,我自己虽然没见过这位文学前辈,在几十年的文学历练中,我都是在瞩望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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