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飘何所似——记朱贵泉先生
马治权 /文
朱贵泉先生,江苏南通人。南京师范学院国画专业毕业,后入伍,在部队做制图员、宣传干事,十二年后去陕北,在延安地区群众艺术馆工作。
这期间大量的时间是去基层,了解农村情况和写生。他喜欢陕北的天地、旷野,喜欢住在老百姓家,与老人、小孩和小伙儿聊天,自认为自己的性格很适合陕北。黄河边上有个碾畔村,村上的老百姓至今还希望他回去转转。
在陕北工作十七年后,因母亲年龄增大,他便由陕北重回江苏,在南通师范学院当了一名教师,有书法专著《临池摭录》,约三十万字。退休后到秦岭隐居,起初在庙里栖身,每日读帖写经;后借朋友的房子,长期居住在秦岭山下。心穷万物之源,目尽山川之势。
朱贵泉先生的书法,传统功力深厚,其写字如印印泥,如锥划沙。笔墨随着笔尖跳动,缓缓地流动在纸上,由点成线,笔尖始终在游动着。通过游动使墨沉入纸中,通过游动使字变得活灵活现。其临帖,在同行中十分少见,一小时临数十字,铿锵有力,笔坚墨实。何绍基写字采用回腕法,如开强弓劲弩,临碑帖时常常汗流浃背,自云“汗湿襦衣”。朱比何则更要费力,像牛牴架,像船夫拉纤。其楷书正作活泼生动,行草则野逸而稍失于怪。但由于用笔扎实,故笔笔力厚劲挺,十分的耐看。
认识朱贵泉先生十几年了。他腼腆、谦和、自觉,不爱说话,也不随便麻烦人;常年布衣草鞋,九分素,一分荤,对生活要求很低。他一直给我留下一种神秘感,因此心中存有很多疑问,比如,为什么要一个人生活?为什么要去陕北?为什么在南山隐居?为什么大学专业是绘画却终生痴迷书法?为什么写字那么费力?而完成的作品充满欢喜之感?为什么做人那么温良恭俭,而作品又气势逼人,当仁不让,气象万千?
认识时间久了,有了情谊,我说话就有一点儿放肆。有一次,他来我工作室,我就上面那些疑问求教于他,冒着被拒绝或者拂袖而去的危险,还好,他没有那样,很配合,耐心地一一回答了我的问题。
为什么去陕北?
问这样的问题,自然是想寻找更多的共同话语。因为我从小在陕北生活,对那里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朱贵泉先生听了我的提问,略加沉吟后说;自己不适宜军营生活,向往大自然,就要求去了陕北。
陕北这十七年,对我的人生影响非常大。我喜欢陕北人的淳朴,也喜欢充满了野性的地理地貌,时间不长就适应了陕北的生活。单位有灶的时候,就在灶上吃,平时自己也做饭,基本上就是把菜淖一下就行了。陕北这地方,条件相对艰苦,但它却能磨练人的意志,增长人的耐受力。在那里我拓宽了胸怀,使灵魂与自然融为一体,内心世界的孤独和大自然的空旷互为呼应,使自己的心性,有了更多的自然之性。
为什么在学校学的绘画
却对书法一往情深?
朱贵泉的绘画在我看来,要比他的书法更耐看,更恢弘博大,更旷远茂密,但在日常交往中,他谈的全是书法,写的也全是书法,这个问题因此在我心中不时闪现,不由得想问他一番,尤其是这次给《书法》这种专业杂志写文章,如此问题便更为突出。
朱贵泉先生说,其实一个人大学时所学专业与今后的努力方向并不一定一致。我喜欢书法,与心性有关系。我这个人性格比较简率,书法抒情达意更直接一些,即更能直抒胸臆。心中有什么想法了,拿起毛笔写一通,内心世界就舒展了。当然最主要的是中国书法的内在规定性:“纵横有可象者方得谓之书矣。”这里讲的可象之象,既包含着自然之象,也包含着人所创造的书体之象。书写者的精神与自然之象的不断应会,使书法从篆到隶,从草到楷慢慢地独立和丰满,由此形成一种如画般的书写特征。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论述:“书若人然,须备筋骨血肉。血浓骨老,筋藏肉莹,加之姿态奇逆,可谓美矣。”
因此说到底,书法与绘画的美学倾向是一致的,都是书画家精神气象的载体。有人喜欢绘画有人喜欢书法,性情选择而已。
为什么要在南山隐居?
这个问题与第一个问题有些联系。我觉得南方人应该在北方工作一段时间,感受北方的雄浑和博大,因为我在陕北呆过,所以退休后,便选择秦岭隐居。在那里可以感受八百里秦川和横亘在中国大地上的秦岭的雄浑与灵逸。无论书法还是绘画,都要有深厚的生活底蕴,不能整天窝在城市,变成学院派那样,计较于点画之间,而忘了“自然为师”这个根本。柳青写《创业史》就住在秦岭山下,和我居住的地方不远。
为什么要一个人生活?
朱贵泉先生一生未婚。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是心存疑虑与恐惧的,我怕伤害了他,因为一个人要一生单身,要么有极高的信仰,要么在性格上有与人不同之处?或者有被伤害过的经历?总之是一个不可随便触碰的话题。但它又是一个与书法有关的问题,不知人不能论字,譬如说到弘一的书法,宗教气息就不能忽略。当然作为朋友,这也是一个我长期想问他的问题,这次正好是个机会。
他说,这也是心性所致。在部队时,有些人就给我介绍对象,我当时大概是不很热心吧,人们便以为我想转业,想在地方上成亲,因此也就不再给我张罗了。到陕北后,人们又是这样,我仍然没有太热心地对待这件事,人们又以为我是南方人,想要调回南方去,因此不愿在陕北成家。这个事情就一天天的拖过去了。当然重要的是我一个人生活惯了,喜欢行走在天地之间,感受大自然的美好。我认为,绝对好的人生或者一种绝对好的活法是不存在的,单身大概也就是一种活法吧。
是否已皈依佛教?
我长出了一口气,关于单身的提问,好像要问出许多故事来的,答案却如此简单。或许也就是这样吧,人生难道每件事情都那么复杂?恐怕未必。于是,我开始询问下一个问题,你又是单身,又是隐居,长期喜欢旷野山河,是否已皈依佛教?成了一名居士?
他说,从内心深处,我对佛教是有一个肯定的看法,但老实说没有深入佛教,也没有正式皈依佛教,因为作为一名居士,要深入佛典,要遵守很多戒律。从我目前的情况来看,与做一个真正的居士还有很大的距离。不过,佛教无论是理论还是实践对我都影响很深。先前也喜欢研究道教,曾在道观居住过。
我说,罗曼·罗兰以为“艺术即宗教”。其实你已经是一个艺术的居士了。几十年来,你用自己的所有精力来打造书法殿堂,书法其实就成了你的宗教。他说,可以这样说。
我又说,以你现在的状况看,好像对生活要求很低。是否可以这样理解:生活对你来说只是一种生存,而艺术才是你生存的目标或价值。
这是你的感觉,他说,其实我自己倒不是一味地求艰苦。搞艺术,首先要使身体健康,所以我的生活条件的标准就是以身体健康为标准,而不是完全以苦行为标准。当然也有随性、随意的一面。条件好了,皇帝能做,没有条件时乞丐也能当。对搞艺术的人来说,身体是很重要的,没有健康的身体和一定的年岁,艺术目标难以达到。释迦牟尼最后也放弃了纯粹苦行的生活,从山里面走出来,接受牧羊女的供乳,在菩提树下成道。但总体上说,佛陀和他的弟子们生活都是很清苦的,日中一食,树下一宿。不过你刚说的精神自由度的问题,倒是一个要紧的问题。艺术的高度应该是与精神的自由度成正比。这当然需要志气和修养,看你能否舍得,能否做到佛陀所说“制心一处,无事不办”,然后心态无碍。
为什么这样写字?
因为毕竟是一个书法访谈,所以,一切都还要回到书法这个领域。以传统的观念来看,欣赏书法首先是认字,然后才去关注艺术性。而你的字,逶迤曲折,雄浑苍茫,有无穷无尽的延伸感,读来令人意犹未尽。然在辨识上却因为夸张的太厉害而令人茫然四顾。有时看你写字,左盘右蹙,却一字不能认识;后来慢慢的琢磨,才知道,你还是严格按草书符号书写的,而且也比较好的表达了书法的意象。
你的感觉是对的。我的草书,还是严格的按照草书符号书写的。但中国书法,几千年来,一直都是否定之否定,繁复、简单,求古、求新,循环往复,以至无穷。其实赵孟頫的复古,到王铎傅山的鼎新,到于右任的简单,一直就是这样变幻的。有在形体上繁复的,也有在法度上繁复的。比如大篆的繁茂到王羲之的简穆,唐时的繁细到赵孟頫董其昌的简约。当然,这是时代的要求,这个时代更多的人,选择了意象和抽象,因为意向和抽象更能激发人的想象力,更耐琢磨。具象一目了然,抽象无穷无尽。当然,这里还有一个个人审美取舍的过程。中国书法,草书为最高境界,所以草书应该也是抽象一派。我自己因为学绘画,具象的东西多了,就想念抽象,就想在具象之外来表达自己的理想和向往。这是中国绘画对我的字的影响,李苦禅曾说,书至画为高度,画至书为极则。还有一个就是汉字本身的奇幻变化、博大精深,也蕴藏着十分丰厚的内涵。对佛教的进入,字中注入佛教的世间法元素,也是我书法无意中的收获。我特别震惊憨山老人对书法的比喻,他认为中国书法就是“雁度长空,影沉秋水”。我的书法目前这种样子,还与我的个人经历有关,意趣的简单和内心的繁复,形成了两极共融。我认为比较能状述我书法的意象的语言是蔡邕《篆势》中的一段话“远而望之,若鸿鹄群游,络绎迁延……”;另外鲍照《飞白书势铭》中的“差池燕起,振迅鸿归……”也是我的向往。
蔡邕和鲍照的话十分形象,我也很认可。我一向认为草书的草法要准,用笔要古,笔力要强,气格要正。草书的写法比楷行甚至比篆隶还要严格,笔画不可任意弯曲或移易,否则错谬。至于笔力与气格,在草书中则更加严格,作用更明显。与基本技术而言,用笔合古法、笔笔有距度,笔力雄强,迴斡擒纵,无病笔、俗笔、苟笔,整体格调气息清逸纯正,无俗气、邪气。以此标准来匡正草书,就知道你的追求及存在的意义了。
比如你对书法繁茂的追求我便十分赞同,因为我本人对书法也是非常喜欢的,也能感受来繁茂的具象的张力,但是这种写法对好多人来说,真可谓阳春白雪,识者甚少。在这个追求受众面和眼球的时代,这样做是危险的,将会受到很多人的非议和反对,认为太江湖了。
这都是无所谓的。朱贵泉先生说,我手写我心。我觉得这样追求很符合我的心性,我就这样做了,艺术是不能过于考虑别人的感受的。毕加索没有考虑,凡高没有考虑,中国的张旭和怀素也没有考虑。他们只是尊重自己内心,它们的笔是自己心性的外化,笔跟随着内心世界的要求而走动,成个什么样子算个什么样子。这一点儿,我倒是不怕孤独的,愿意这样自在的行走下去,当然,我也希望能听到意见——称意和不称意的。艺术在碰撞中成长,在借鉴中壮大。我一路走来也是汲取了很多古人的成就,吸附了很多高人的奇光异彩。我喜欢书法并愿意做一个传承者、探索者。一旦进入这种状态,便任其自然:“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2018年6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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