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之约

文/苏智

　　最近一个周末，年龄已经已经马上奔六的我，回家看望我那即将奔九的父亲和母亲。中午，家里备了两荤两素四个凉菜，父亲翻箱倒柜，拿出一瓶陈年老酒。二十年前做过胃切除手术的他只给自己到了一小杯说，其余都是你的，喝不完带走。

　　那天，我俩边喝边聊一些年代久远的家常话，我印象最深的，是老爷子回忆起了一桩我俩四、五十年前曾经订过的“君子协定”——

　　我是八岁才在距西安30公里的咸阳市上小学的。在此之前，由于父亲在西安当刑警，母亲在咸阳国企当工人，没精力带我，我是在西安近郊一个叫鱼化寨的农村，由奶奶抚养大的。尽管我那时很瘦，但身体素质很好，力气很大，耐力十足，经常爬墙上树，飞檐走壁，所以，我在村寨留下一个响当当的绰号“匪娃”。

　　在我上小学四年级前的几乎每一个周日（那时还是单休日），父亲周六下午下班后，都骑自行车，从他任职所队长的曲江基层单位，长途跋涉40公里，回咸阳和我母亲、姐姐、我、两个妹妹做短暂团聚，周一一大早再骑车赶回单位，每次往返80公里，耗时约5个小时。

　　那时，父亲每周都给我们全家人带回西安最好吃的各种特产和小零食。他的皮质公事包，简直就像是圣诞老人的背囊，永远有掏不完的好东西。因此，我们姊妹四个每周盼望父亲的自行车铃声，就像善男信女们盼望菩萨显灵一样。

　　因为父亲是刑警出身，他们解放初对口接收了一大批民国警察装备，所以，那些年，父亲骑的都是公家配发的自行车。记得我上小学时他骑的是一辆前大灯带自磨发电、看起来成色很新的外国货，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辆英国兰令自行车。那辆车子，在当时来说，差不多相当于今天的劳斯莱斯。

　　我们家那时住四楼，是一栋简易楼房，整层楼公用一个开放式阳台，卫生间也是公用的，院子里好像没有公用自行车棚。

　　每周，父亲回到家都是先把自行车放在楼下，半卧在一张躺椅上休息一会，我妈或是我姐在厨房赶忙擀面，准备下油泼面。开始，是父亲吃完饭缓过劲以后，下楼把自行车扛上四楼阳台。后来有一天，我说爸把你的自行车钥匙给我，父亲以为我要学骑自行车，就想也没想把钥匙交给我，直到我推着和自己体重不相上下的全钢加重自行车，一步一喘地推上四楼阳台，把钥匙交给我父亲时，他才摸摸我的头，有些激动地说，我儿子真厉害！那天，我给父亲表态说，只要以后你骑自行车回家，不管咱家住几楼，我一直给你推车子上楼！

　　可能是对父亲、或者是对倾注着我们父子情感的自行车的眷恋，经常在周一凌晨天蒙蒙亮时，父亲蹑手蹑脚走出家门，扛着自行车下楼，准备骑车时，我时常会突然从后面拉住自行车的行李架，对父亲说我不让你走，要么，你现在就带我去西安上学！遇到这种情况，父亲一般会掏出三五毛钱给我，让我去买些好吃的收买我，我都说不要，有时他递给我一两元人民币时，我也会半推半就地收下放他走。但有时候，我的驴脾气一上来，他给我十元钱我都不要，最后，逼得父亲只能趁我哭闹时突然骑上自行车，飞一般地驶向远方。我开始会跟在自行车后面狂追，等体力不支，实在追不上时，我会狂吼：“苏振钰，你不是男人！”。我现在都无法想象，我那时骂我父亲时，他当时会是什么表情。最后，我一个人蹲在路边，抱头痛哭一场。

　　我上小学四年级那年，为了彻底解决我们一家人两地分居的相思之苦，父亲历经周折，总算把我们咸阳的五口人户口迁移到了西安南郊，母亲也调到一家省级老技校工作。

　　那时，母亲单位分房时，又是顶层五楼，过了四五年，父亲单位在政府家属院分房时，竟然还是顶层五楼。但我依然信守和父亲的约定，每个周末把父亲从十公里外骑回家的“红旗”28加重自行车扛上楼。就这样，我俩的“君子协定”一直从我八岁坚持持到十八岁。

　　当我高中毕业参加高考，被南京一所著名军校录取。即将去报到入伍的前夜，我才发现父亲不骑自行车了，从单位骑回一辆“铃木”50轻骑。那晚，母亲做了四荤四素八个菜，让我和父亲好好喝喝酒，说说话。记得那天父亲说：“你马上要上军校了，不能给我扛自行车了；我年龄也一天天大了，身体也越来越不好，快骑不动车子了，咱爷俩的约定也就可以终结了。你安心去军校学习，将来在部队好好干，一定要干出个人样再回来！你姐妹们也都大了，家里的事，你就别操心了……说到这儿，我发现父亲眼圈有些发红，我也开始鼻子发酸，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只是低着头不说话，和他喝了一杯又一杯60度的绿瓶红脖子西凤酒。

　　那夜，我俩一直喝到夜莺声咽，更深露残。

　　近日，我用手机计算器粗算了一下：那十年，忽略特殊情况不计，父亲骑自行车每周日回家，一共行驶了四万多公里，刚好相当于绕地球一周；而我每周扛自行车上四楼和五楼，一共约九千公尺，相当于推自行车从零海拔登顶了一次世界高山之巅——珠穆朗玛峰！

　　苏智，文学学士。从军二十载，从警十八年。自1986年以来，开始在全国、全军、省市刊物和网络媒体发表诗歌、散文、纪实文学等作品。曾参加老山地区对越自卫反击作战。闲暇喜琴棋书画，吹拉弹唱。现为中国诗书画研究会陕西分会常务理事、陕西合唱协会理事、香港《大公报》《文汇报》特约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