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

张孔明

　　1980年，作家谌容女士发表中篇小说《人到中年》。那一年我16岁，正上高二。我同情并尊敬陆文婷，却一百个不理解“人到中年”，怎么就如此不堪？！中年似乎离我很遥远，我似乎也不必去杞人忧天。

　　2002年4月3日，作家贾平凹老师过50岁生日，他长我一个年轮。也就是说，那一年我38岁了。贾老师说，从这一日开始，他的人生迈入了中年。座中左右都与我年龄相仿，我就开了一句玩笑：“如此说来，我等还是青年！”众皆大笑，都道我幽默。按照传统的说法，38岁已是人到中年了。但说心里话，我确实不认为贾老师人到老年了，当然也不认为我已人到中年了！

　　2016年秋，我的一位师妹参加机关乒乓球比赛，被编入老年女子组，当时她刚过45岁生日。我的第一反应是：“怎么可能？”可是千真万确，“老年女子组”就印在她的比赛证上。我对一位同龄女同事说：“这是瞎掰！”她反驳我：“不是瞎掰，是现实！”她说她45岁时参加职工比赛，也被编入了老年女子组。哦哦，这太过分了吧？

　　或曰，女性比男性老得快些。既往还有一种说法：“女子三十豆腐渣。”这当然是侮辱女性的话，却曾经道出了女性很现实的尴尬。不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女人早已“逆天”了。我有一位同事，妻子与他同龄，农转非后与他走在一起，有人背后开玩笑说：“瞧，那一对母子逛街呢！”那一年他们应该算中年。我那位同事退休后和他妻子同行，又有人当面开玩笑说：“哈，你父女逛街呀？”背过身去，同事的妻子一袭长裙，一绾乌髻，哪里像老女人？拎个小皮包，牵个小洋狗，转过身来，更像是中年贵妇人。相形之下，那位同事头发花白、稀落、谢顶，尼古丁牙，佝偻着腰，显得老多了。

　　我常走大明宫遗址公园，几乎每日早晚，都有广场歌舞，只见方阵舞动，丝巾飘红，身腰摆臀，脚踏节拍，老歌此起彼伏，谁说那不是青春的旋律？好像每个人都揪住了青春的尾巴。一些自媒体人呼之“老大妈歌舞”。我时常站远了瞭望，真不敢相信自己眼睛，自己问自己：“谁说那是老大妈歌舞？”等从她们身边走过，又不得不相信眼睛：“还真是老大妈歌舞！”

　　不用去想，那些个活蹦乱跳的女人，多半是已经退休的职工，说她们是老大妈，一点儿也不夸张。55岁往上的女人，独生子女应该三十往上了，抱孙子的大有人在，也就是说她们已经加入奶奶的行列。古往今来，未闻说当奶奶的不算老年算中年。

　　我忽然悲从中来。无论男女，似乎被岁月屏蔽了中年。就说我们60后那一代大学生吧，二十一、二、三岁，步出了校园，步入了社会。不是人生的花季，也是人生的夏季；我拿青春赌明天，明天就在眼跟前。如今蓦然回首，怎禁得五味杂陈？初级职称、中级职称、高级职称，人生好像就是熬职称来了，等“高级”了，却该退出工作岗位了；租房子、分房子、买房子，人生好像是挣房子来了，等房子有了、大了，却找不到灵魂的栖息之所了；结婚，生子，为独生子女上学忙奔，独生子女是小皇帝，战战兢兢伺候，眼看着他们翅膀硬了，飞高飞远了，才发现韶华和青春都跑到似水流年的老歌里去了。

　　父母在，不远游。多半的60后，骨子里都有此下意识。不是不想远走高飞，而是总惦念着亲情，不愿意让父母被岁月消磨晚景、被孤独折磨亲情、被思念困扰终生。未必完全理解父母，未必对父母无微不至，未必令父母毫无怨言，却也未必不尽心尽力。

　　人在旅途，都在赶路，有的走在前头，有的落在后头。左顾右盼的，看多了风景；勇往直前的，获得了荣誉。人生好比马拉松赛，一辈人就是一辈赛跑者，冠亚季军只取前三名。却不管是谁，都在争先恐后中步入了人生的老境。

　　唉，中年呢？少时被告知：“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却不被告知：“少小再努力，老大仍伤悲。”此中玄机，唯独过来人，或许能参透。只有经历了，才若有所悟了；已经错过了，却徒叹奈何了。不能说努力没有意义，只能说努力了，多半人才心安理得了。人生是个未知数，加减乘除都有可能，谁正确，谁错误，答案就在加减乘除里。灵机一动，答对了；念头一闪，出错了；一不留神，踅入糜子地了；刚丢个盹，坐失良机了。想从头再来吗？过了这一村，已没有这一店了。

　　中年是什么呢？中年是一碗茶，该品的时候没顾上，能顾上品了，茶凉了；中年是一朵菊，怒放的时候没顾上欣赏，等有闲了，菊早已掉落；中年是一轮月，皓月当空的时候视而不见，弯月如钩了，已老眼昏花了；中年是一颗流星，璀璨与暗淡，也就一刹那，这或许就是宿命吧！苏轼说人生如梦，指的也是中年。说是活人呢，并不知道活谁呢，其实是活他人呢。人到中年，多半是这样的。少年多梦，那是憧憬未来；老年多梦，那是回首往事；唯独中年，真像做梦一般。

　　有种说法，人生只有三年：少年，中年，老年。老诗人党永庵说：“人生只有三天：昨天，今天，明天。”明摆着，活好今天才是正道，但能否活好，并非一厢情愿就能做到。李白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就像一江春水向东流，那是没方子的事情。李白又说：“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这里边就有人生态度了。你不找愁，愁偏找你，你奈愁何？所以，想过好今天，并不容易。有道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强说愁时花锦簇；人到中年尽知愁，却无功夫闲说愁；刚将人生参悟透，却道天凉好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