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１９８６年去世的，到今年已经３４年了。

　　３４年，一万两千五百多天，每一天，我都会想起母亲。有时候，母亲的影子只是在脑子里闪一下；有时候，我会想母亲很长时间。

　　三十四年前，母亲死于一次意外。有时候我想，母亲如果寿终正寝，甚至死于一场疾病，我可能不会都这么久了都不能释怀，但是，母亲确实死于一次意外。

　　母亲死的那一年，还不到５５岁。

　　三十多年了，对于苏轼的词句“不思量，自难忘”，我有了刻骨铭心的理解。能写下这样文字的人，他的心里一定是撕裂的疼。三十多年了，我曾多次用文字写过母亲，但没有一次是在平静的心态下完成的，因为三十多年来的每一天，只要想起母亲，我的心都是撕裂的疼。

　　母亲的一辈子，太苦太艰难了。

　　生我的那一年，母亲３０岁。生我的那一天，就母亲一个人在家。生下我后，她看了看，是个男孩，但想了想挣扎在死亡线上的老的小的，狠了狠心，还是把我扔到了院子里那颗石榴树下。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日子，但我命大，母亲刚扔了我，父亲就回来了。

　　那个时候，就是后来人们说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

　　生我下来，母亲没有奶水，也没有钱买奶粉或羊奶，母亲就用冻的软柿子拌些炒面，再用开水化开喂我。我居然活了下来。我自小肠胃不好，可能与此有关。

　　那个时候，要养活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绝非锅里多添一瓢水那么简单，首先锅里得有粮才行。像那个时期的大多数女人一样，母亲将自己的聪明才智全部使了出来，粮少，就尽量在锅里加些别的能下肚的东西，尤其是在农历二三月这段青黄不接的日子。就是因为母亲，我知道了除粮食外，地里还有那么多可以吃的野菜，荠菜、羊蹄筋、嫩蒿、羊奶奶、小蒜苗，能吃的有十多种，还有苜蓿、蔓菁、萝卜缨子，等等，这些在母亲的手中，都能够成为美味。即便是在外人看来极其粗糙、难以下咽的高粱面，母亲也会做出饸饹面、驴蹄子面，配上佐料，好让一家老小能填饱肚子，熬过每一个饥饿的春天，而不至于让全家人拄着棍子出门要饭。所以，忘不了夏粮秋粮丰收后母亲绽开的眉头，忘不了全家人一年的口粮有着落后母亲舒心的笑容。

　　要活着，除了吃的，接下来就是穿的。小的时候，我隐隐地觉得，吃，似乎是父母共同操心的事情，而穿似乎全是母亲的事情。那时候家里人口多，一家老小一年四季都要有换洗衣服、鞋袜，大大小小就是几十件，全出自母亲的手。那时候买布要有布票，再说也没有那么多钱，所以，母亲就只能织布自己做。这其中有一套复杂的工序，弹棉花、纺线、拐线、浆线，还有我说不上来的工序，等到母亲坐上织布机，总有十多道工序。布织好了，还有若干个工序，才能做成上身的衣服。记忆中，母亲白天忙白天的事情，纺线只能在晚上，摇着摇着，母亲就打盹，“嗡嗡嘤嘤”的纺车就停了。这时候，我叫她一声，她突然一惊，醒来继续纺线。除了全家老小的衣服鞋袜，还有铺的盖的七八床被褥，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记得很小的时候去外婆家，有几个老人叫着母亲的小名夸母亲能干，说她孩子虽多，但个个都能走到人面前。我听了，真为母亲骄傲，但心里明白母亲为此付出的辛劳。

　　人活着吃穿重要，“用度”更重要。那个时候，学费虽然很低，但我们上学却是家里开销很大的一笔用度。母亲没念过书，但她明白，要让儿女有出息，绝不能只是让他们吃饱穿暖，必须在上学读书上花钱。记得母亲对我们姐弟说过，上学，谁能上到啥地方、上到啥时候，她都供！她这么说，也这么做。当然，背后的心酸只有她自己清楚。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去报名，母亲给了我十块钱，出门前叮咛我拿好。我手里捏着那钱，到了报名的教室。老师是新调来的，姓张，年纪大了，秃头，我把捏得汗津津的钱递给他的时候，他低着头从老花镜的上面看了看我，说：这钱是借的吧？我纳闷他为什么知道，但想来学校前母亲的叮咛，就使劲儿点了点头。后来才知道，新来的张老师是我家的远房亲戚，了解我家的情况。后来我也才想到，为了那一块多钱的报名费，母亲也许走了很多人家，说了很多好话，陪了许多笑脸，才借到了那十元钱。我这半辈子没什么出息，总感觉对不起自己苦命的母亲，但唯一令我欣慰的一件事就是我考上了大学，并端上了公家的饭碗，而且，是在母亲活着的时候。

　　“清明前后一场雨，强似庄稼汉中个举”。有一年，我大概三四岁吧，也是清明时节，天下着雨，母亲一边做着针线活儿，一边念叨着。我趴在窗台上，看着窗外春雨下那颗刚刚发出红芽的石榴树，问母亲：什么是“中个举”？母亲想了想说，就是中了举人。我又问，什么是举人。母亲说，就是把书念成的人。

　　那时候母亲还很年轻，我还很小。这情景像是发生在昨天，母亲的话犹在耳边，母亲的笑容犹在眼前。但实际上，这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母亲离开我已经３４年了。

　　母亲活着的时候很苦，为了一家老小的衣食忙碌了半辈子，没过几天舒心的日子，而３４年前她的猝然离世，更给我心中留下永远的痛。

　　清明节，我想我的母亲。想我那平凡、普通、艰辛、伟大的母亲！

　　２０２０年４月３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