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恩人是“流氓”
文/王谦
我又喝酒了,我又断片了,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努力回忆着……
我们七八个老乡,聚在一起喝酒,年龄都六七十岁了,忽然聊到感恩的话题。有位高个子马姓朋友说:“我们今天的好日子,应该感谢省委李书记,是他在当省委书记的时候,从陕南、陕北贫困地区招了一些交警到西安工作,我们几个人才改变了命运,从贫困地区到了省城,当时可怜得连出门的衣服都没有。”
几位退休老交警齐声感叹:“对,就是的,应该感谢李书记!”
老马呡一口酒,继续讲述——
我们几个分在一个中队,都是农村来的娃娃,整天站马路,别人背后把我们叫“马路橛子”,这个工作又冷又热,冷的时候把人能冷死,热的时候把人能热死。那时候,谁都瞧不起交警,找对象只能找商店、菜场或者煤场的,好单位的女人都看不上我们。
我们几个就开始动脑筋,琢磨着如何改变现状。老冯是高中毕业生有文化,他想当官;老杨人机灵,想发财;我呢,只想学个开车,有一门技术。
队长姓王,每天很忙,经常开会,检查工作,训斥部下,我们看到他都很害怕。
王队有个朋友,姓姚,是西安南郊一家工厂的司机,唐山人,经常来找王队办事。
有一次王队出差了,我就接待了老姚。请他吃了饭,安排他住在了我们宿舍。那天晚上,我们俩就在宿舍的单人床上“打通腿”睡了一夜。
他给我讲了许多当司机的好处,什么“方向盘一转,给个县长也不换”,他如何开车出去买便宜东西,别人如何给他送东西,如何巴结他,如何有女人为搭顺车而献身……
我听得很眼热,就羡慕地说:“司机这么好的,我也想当!”
“这还不容易,你们交警就是管驾照的,你先学上再说,以后有的是机会。”他说。
“谁会叫我去学开车呢?办个照几十元呢,我掏不起!”
“你瓜着呢,不就是王队一句话的事吗?”
“啊,要我去求王队吗?我见了王队跟老鼠见了猫一样,躲都躲不及,怎么敢向他提要求呢?”
“好了,好了,这个事包在我身上了,我帮你说!”我们聊了半夜,他说我是个瓜子,死心眼。他教我了很多接近领导,巴结领导的方法。
这一夜,我兴奋得几乎没有睡着,天快亮时才迷糊。做梦都梦见自己在开车,是一辆崭新的绿色大卡车,拉了一车猪肉、油糕、粉条和稠酒,一路飘香,很多漂亮的婆姨女子向我投来爱慕的眼光……
王队回来了,老姚叫我买了六笼包子,三瓶7毛2分钱的甜酒。他把王队约到当时比较好的饭馆,我们第一次喝了酒,这才跟王队慢慢熟起来。以后,没事时我也会“主动”去王队家里帮点小忙,下个苦力,逢年过节送个礼物,每一步都有老姚在背后指点,他教得细,还经常骂我死心眼。
时间不长,王队果然派我公费学习了驾照,我成了全队几十人里少有的几个有“本本”的人了。后来全市交警大队成立了考场,专门培训汽车司机,王队又推荐我去了。我从站马路的小交警,逐步当上了考官,当上了领导。给我们送礼的人,也逐步从一盒烟到一条烟,再到一箱烟。我也按老姚教的,有好处不忘领导,常常孝敬王队和政委。
当领导的好处就不说了,反正我们中队所有人的孩子都在待业时干过临时工,我的三个孩子中学毕业后,全部安排在好单位,没有干一天临时工。
我的恩人老姚经常来找王队,他们的交情一直不错。我为了感谢老姚,也常请他吃个饭,喝个小酒,他也会继续给我过个招,点个窍。
后来就不见他人了,听别人说他出事了,判了两年。释放后,回唐山老家去了。
我还开车到他厂里,找了他几次,有人说:“哦,那个流氓呀,他的‘老二’把‘老大’害了。判了两年刑,就被厂里开除了,听说回老家了。”
他老家具体在哪里?没有人知道,只打听到大概在唐山市郊区,离东陵不远。
我是个比较记恩的人,退休后没事就多次和冯政委、杨“冒富”商量,一块去唐山看一下老姚。我们三个都是在他的指点下,达到了人生的小目标。
2010年11月,我们开着小车,带上礼物,分两路向唐山出发。
那时已经到了冬天,我们走时天气还好好的,半路上忽然下起了雪,好不容易才开到河北唐山,一路辛劳不必说了。
到唐山市东陵后,我们问了很多人,都没打听到他的住处。正灰心丧气时,遇到了一个骑摩托的小伙子,对方听说我们几千里路上找朋友,很感动,于是扔下自己的摩托,坐上我们的车,带着我们四处打听,可是从中午一直找到下午也没有结果。
小伙子打了几个电话后,就把我们带到了当地派出所,叫户籍警从电脑上查,把东陵区所有叫姚建国的人都调出来,我们一个一个看了,都不是。警察躁了:“算了算了,地址都不知道,还出来找人呢,我们也没有办法找到,走,走,走吧!”说着就把我们从温暖的办公室轰了出来。
我们出来后,只感到天寒地冻,全身抜凉抜凉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收兵回营?打道回府?心里一片茫然。
小伙子看我们心诚,给警察说了不少好话,警察才又放我们进去,继续查人。这次查的范围扩大了,东陵区没有,又在周边看。
“哎,这有一个人,你们看是不是?”
“对,对,对,就是他!”就在我们感到绝望的时候,警察从旁边的牛栏山镇找到了。哎,其实两个地方虽然不在一个区,距离却只有3公里。
“这人现在还在不在?”警察问。
“不知道。”我说。
“走,走,走,开车走。近得很,我领你们去!”小伙子自告奋勇。
3公里路,开车一会儿就到了。一问,村里人指着一所破房子说:“对着呢,老姚头家就在这个坡坡上住。”
现今位于北京市顺义区的牛栏山镇
到他家里,人没在,下地干活去了。他老婆和儿子在,他老婆我们还能认出来,儿子已经长大了,变样了,我们交往时,孩子还很小。
他儿子很快从地里叫回来了姚建国。
他肩上扛把锄头,穿一身旧警服,满脚的泥,头发已经花白了,又脏又乱,头上还戴一顶赵本山式的塌沿帽,走在路上真的不一定能被认出来,谁能想到这就是当年西安的大帅哥呢。
隔着老远姚建国就喊:“啊呀,我的神呀!冯政委、老马,你们怎么来了?”
“退休了,想你了,来看一下你。”我和老冯一起说。
老姚握住我们的手,脸上流下眼泪。
“这下你们老战友见面了,我回呀。”
“来,来,一块儿坐一会儿!”老姚拦住小伙。
“我昨天打麻将输了,还要捞呢!”我又开车送回了这个热心的小伙子。
原来老姚确实犯的是“花案”。他老婆丑,他就爱招惹漂亮的女人,最后翻把了。但通奸只是作风问题,又没有犯强奸罪,当年判的还是太重了。
那时,开车的很吃香,“方向盘一转,给个县长都不换”,尤其是他们工厂在秦岭山里,女工又多。厂里每个礼拜天早上派大轿车送职工到西安城南门,叫职工进城采购,晚上再把人接回。人们为了坐车方便,都巴结老姚,他成了厂里的红人。
有一次我坐着他的车,路过菜市场,他把汽车喇叭一按,立即跑出来一个卖肉的俊婆姨,把一块包好的肥肉悄悄地塞进驾驶室,钱也不要就笑眯眯地跑了。
后来听说,他把车队长的女人挂上了。车队长没法当面说,背后记恨上了他。
那会儿老姚正巧出了一个小事故,车队长就叫熟悉的交警把他的驾照扣了。他去找了多次,人家不给。一拖再拖,时间就过去了半年,那时候驾照超过半年不审就自动作废了。
那时他经常来找王队,其实就是想重新补驾照呢。
没照期间,他就在厂里修车,当修理工。后来王队又给他办了个小车照,厂里就让他到消防队开车,他老实了几天。
后来他又活动到厂部开了小车,开上小车以后,人更活跃了,不久又挂了个女的,可没想到这女人是个大人物的相好,这次乱子闹大了,不但给他判了两年刑,厂里还把他除名了,送回老家劳动改造,当时还游了几次街。
回到农村老家,没了工资收入,要养活一家人,他只好种上了地。我们握手时,他手上的老茧足有3毫米厚,还裂着缝子,像挫刀一样扎人。
他说他回老家以后,还到过几回西安,找厂领导,找公检法,希望给他平反,解决生活问题。
“我也知道你当上考官了,也知道杨‘冒富’做生意发财了,还知道冯政委调到市局了。”
“那你怎么不来找我们呢?”冯政委问。
“唉,人背了,不好意思见人!”他说:“我那时候上访呢,是一个访民,很多熟人都躲着我。”
“我们穷的时候,你老帮助我呢,你是我的恩人呀!给,这是两瓶西凤酒和几斤腊牛肉,这是1000块钱,快,拿上!”
我给老姚塞钱的时候,冯政委也给他塞了1000块。
他和我们“撕打斗阵”,一再推脱着不要,还真有一点“人倒势不倒”的味道。
“快拿上,不要客气,兄弟现在混好了,不能忘了你的恩情!你下次再来西安,一定要打电话,我们一定好好招待你!”
“你们老远来看哥,哥就心满意足了。哥现在穷的,也没啥给你们拿的。”他搜索了半天,才从厨房里把今年刚刚打下的带壳花生给我们一人装了一蛇皮袋子,非要我们带上,还说是礼轻情意重!
晚上,我们就着花生米、腊牛肉,在他家又喝了一顿酒,回忆着过去的日子,不一会儿大家就有些喝高了。
“啊呀,哥,那几年,你红得发紫,现在怎么背成这样子了?”我心直口快,哪壶不开提哪壶。
“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兄弟我认命了!”他猛喝一口酒,麻醉自己。
“那你现在靠什么生活?”冯政委问。
“种地,打工,帮人盖房,修高速公路,啥活都干。人要走到哪里,说哪里的话!”他叹一口气。
这时,我们中队原来家里最穷的,后来在老姚指导下先是倒鸡毛,后又做运输生意发了大财的杨“冒富”已经开车到了天津,在一家大饭店打电话:“快,把姚哥叫上,一起到天津来,咱们弟兄好好聚一聚,红火一下!”他让我们无论如何,一定接上老姚一块儿去天津潇洒,所有费用,他买单!可老姚却说:“你们聚吧,我就不去了,我明天还要给地里浇水呢。”
“去和老杨见一下,他真的很感激你,这些年一直在念叨你呢!”我给他做工作。“见完面,我们再开车送你回来,行不行?”他还是不去,我可以看出来,他有些自卑,不愿意见人。
我们也没有再强求他,就决定连夜开车到天津,那时候没有人管酒驾,查酒驾也不怕,谁叫咱是交警呢。
老姚送我们到村头,还穿着一件不知道谁给的几十年前的蓝色警服,满脸的皱纹,花白的头发,个子显得越来越矮了……
“唉,这就是我的恩人,我的贵人,当年的大帅哥,现在背成这个样子了……”老马说着说着都快哭出来了。
“喝,喝,喝了门前酒,咱们撤!”买单的主家发话了。
“哎,这儿还有两个油饼,不要忘了打包!”冯政委说。
我似乎酒醒了,我记起来了,我就是在冯政委说给油饼打包时断片的。我还有一句话,一直憋着没有问呢,就是:“你姚哥,没有给你教吊膀那一手?”
作者简历
王谦,男,1960年7月28日出生,祖籍陕西子长,中国民盟盟员,大专学历,主任记者职称。
西安市作家协会会员,西安市书法家协会会员,民盟中央美术院陕西分院理事,陕西汉唐文化创意研究院研究员,陕西省科普作家协会会员,西安科技大学高新学院客座教授。
原陕西科技报执行总编,曾多次获得中央、省及行业新闻奖,新闻作品多次获中央、省市领导批示,发表新闻作品两百万字,散文、诗歌、小说、报告文学数十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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